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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昆剧大师张继青:只有保护好这门艺术,才是对先生最好的告慰

北京晚报 2022-01-17 14:45:05

张继青先生走了,时在正午,节分小寒。其实我与张先生只见过两面。

在2018年春末,我接到人民网的邀请,负责执导一组名为《听见中国》的系列纪录片中关于昆曲的一集。我组建了一个人数不多的团队,在仲夏奔赴南京。那次拍摄,时间将近两个月,主人公是张继青的弟子单雯。拍摄过程中我们对张先生做了一次访谈,后来在“紫金文化艺术节”上拍摄了张先生与单雯合作的《牡丹亭》中最脍炙人口的“皂罗袍”一曲,那是张先生最后一次登台。

昆曲大师张继青(1939.1-2022.1)在《牡丹亭》中饰杜丽娘。

故园无此声

登台前,我陪着张先生一起去吃江苏大剧院的演员餐,张先生还指点我唱“宕三眼”的用气方法。她是那么的亲切,用单雯的话讲,就像是一个邻家的老奶奶。可当她穿上自己带来的一件在旁人看来非常普通的对开襟红毛衣,戴上两个海螺状的金质耳环,化上一点淡妆,从舞台后带着那个慈祥的微笑、缓缓走出的时候,我们团队中之前从未接触过戏曲的人都惊呼,那真是光芒万丈。本雅明的“光晕”,诚非虚言。单雯是彩扮,而张先生是清唱,可我却觉得那一刻,神性降临在张先生身上,“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举手投足,是最后一瞬的烟花,是漫天飞舞零落的山樱。这就是杜丽娘。

两次拍摄的接送,我都在车里,车的旅途连接起张先生在紫金大戏院旁、小火瓦巷中略显局促的住宅,古朴幽深也渐次芜落的江宁府学,和恢弘壮丽睥睨长江的江苏大剧院,从白下到建邺,从秦淮河到扬子江。这三个地理空间,同时也是时间的锚点,到底哪一个更加厚重、更加长久呢?滚滚东流的巨川,逝者如斯!

我时常以为,昆团与属地的气质有相辅相成的趋向性。南京远离上海的喧嚣沸反,远离北京的金阙朝天,不争不抢,独自芳华。我曾经对一位南京的友人说,南京是放大了的秦淮,她深以为然。秦淮的波光桨影,钟山的鸟鸣花落,一则是于过客的来去中的冷眼,和冷眼下的仍蓬勃跳动的热烈的心脏;一则是亘古不易的天地八荒间栖息的自己,和自己神接的空谷中履叠的厚重的时间。看淡而不冷漠,迷醉却有坚守。这种环境,适于滋养纯净厚朴的艺术。

我与张先生谈戏、谈人、谈昆曲的状况,我的情绪较之张先生更加激动,张先生总是那么平和,用一种淡淡的微笑回应着。但我永远无法忘记当张先生进入久违的江宁府学,也就是江苏省昆剧院驻地的时候,当西厢房的机器还在调试,屋内的温度因为灯光而逐渐上升,她走出屋外,长久地注视着府学中那片翠绿的草坪时,眼中噙泪的画面。我知道,她与我的感情是一样的,只是她无法言说。

上世纪府学院落中此起彼伏的吊嗓声浪,两边厢房中不住的练功脚步,都已化作草坪上青翠的露水,东南角的几垄菜畦,歪脖石榴树上晾晒的布服。南京,相比于上海、北京,已经够慢的了,但仍是匆匆。体悟和成长都需要时间,而时间却像沙漠中的海绵,水分几无。张先生曾对我说,她们当年的演出有很长的间隔期,因此也可以充分总结,不断提高。而现在的青年演员们都很忙,社会活动多、演出多。上级交办、市场需求,奔忙的缝隙是留给他们积淀、学习的余裕,虽然他们都努力、尽心,但余裕毕竟极少。虽然同在一城,相隔不过数里,彼此间见面的次数还是有限的,更不用说那些不在一城的青年演员了。也许张先生的晚年更像一个等待的人,而等来的是少数。多少老艺术家也是如此呢?

得知张先生去世的消息,于我真是晴天霹雳一样。我不是一个追星的人,与张先生也只见过数次,为何会有这么浓烈的情感?以至于当天一旦独处,便泪流满面?隔日清晨的梦醒时分,朦胧的意识中想到张先生的逝世,还是止不住地潸然。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想,这种悲痛不完全指向张先生一人。

2018年,张继青(左)与弟子单雯登台表演,这是她最后一次站上舞台。

常怀千岁忧

张先生以“三梦”(《牡丹亭·惊梦·寻梦》和《烂柯山·痴梦》)著名,所以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找她指导,“校园版”《牡丹亭》找她指导,苏州沈国芳的“传承版”《牡丹亭》找她指导,可是她几十年的演出生涯,并不只有《牡丹亭》啊。她不止一次地说过,想把身上的正旦戏传给青年一代,不知道她的愿望后来实现了没有?

中国有八大昆团,夸张一点讲,现在已经快只剩下八个版本的《牡丹亭》了。用俞平伯的话说,这到底是复兴,还是“绲乱”?俞振飞曾多次提到,过去苏州全福班老艺人,号称能演800出折子戏,也不到存世1700多种剧本的一半;到“传字辈”仙霓社能演400多出,仅占存世剧本的四分之一;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台上能见到的整理改编的整本戏仅仅《十五贯》《长生殿》《墙头马上》《牡丹亭》《西园记》《西厢记》几种。不少人都说,中国的昆剧传承乃是“代际减半”,怎不令人痛心!

我曾经问过一些昆剧演员能演多少个折子,其数目大约都是十几,不会超过二十,而传统折子的数目还要更少。能达到这个水平的恐怕已经是现在昆剧演员中的佼佼者了。况且大家学的戏、演的戏太相同了。钱投了,人多了,戏却越传越少。一半的原因,与市场的上座率有关。《牡丹亭》《玉簪记》知名度高、上座率高,自然演的多、学的多。而从今天普遍实行的“项目制”中,人们能找到另外一半的原因。两条并行的轨道,其本应互补,而非合流于同一个工具理性的逻辑,只不过一则来自市场,一则来自科层。

数百年的传统其实就累积在这“生年不满百”的人身上。而人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是终有一死者。也许这样说会非常残忍,但张先生的去世最让我们感到痛心的,恐怕是拉开了那群我们自以为还能永远看下去、永远等着我们去拜访请益的老艺术家们渐次凋零的序幕。毕竟几天前,上海的老艺术家们还一唱三叹、异彩纷呈。而张先生在舞台上,尤其是在前些年“大师版”《牡丹亭》中的表演状态,绝对是那一代老艺术家中最好的一个。我们必须要从慢悠悠的享受中惊醒,时不我待了。我们承受不起整整一代的零落,尤其是这一代的零落。

张继青在《烂柯山》中饰崔氏。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此,张先生逝世后,很多曲友在悲痛之余都提出要赶紧发起抢救性的记录工作,并强调要依靠民间的力量。自己联系、自己拍摄、共享留存。各地的昆曲社团,高校的团学组织,都可以并且应当有所行动。也许今天的我们无法像张紫东、贝晋眉、徐镜清诸先生一样,借民间之力重新系统培养一批新的“传字辈”,但我们可以为老艺术家留声留影,不对标制作精良的视频节目,而提倡略微粗糙的说戏、演戏录像。现在需要的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其实,各地的电视台,尤其是市、县两级的广电系统本也应当参与到这种抢救工作当中,与其制作一些毫无意义的娱乐节目,不如利用技术优势和组织能力为中国的未来扎扎实实做一些贡献。

不要等待,不要迟疑,只是为了不要悔恨。

张先生的一生是与昆剧紧密相关的。老一辈的艺术家们,其事业也就是生活,也就是全部的人生。与我们今天相比,她们把自己看得很小,而把事业看得很大,而对待生活和事业便只有“认真”二字。自己决断自己退出舞台的时间,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又是秉持着一股怎样的对观众负责、对艺术负责的态度。这种认真和对待艺术的谨严,是张先生留给我们的精神力量。我们只有接过这份认真,保护好这门艺术,不要让这门艺术的丰富和幽微随之而去,才是对张先生最好的告慰吧。

(原标题:人去难逢:悼张继青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寄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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