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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颈外科专家房居高:“一把游走在头颈部的老刀”

北京日报 本报记者 牛伟坤 2022-11-24 10:55

“一把游走在头颈部的老刀。”

这是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头颈外科主任房居高的微信签名,也是他真实的人生写照。

从医30多年来,他手握利刀,一次次向头颈部的疾病发起挑战,开创了多项研究和治疗的先河:国内最早开展头颈部癌症前哨淋巴结转移的研究,国内首次为上颌骨缺损修复分型,让疾病的诊疗更加精准;率先强调在甲状腺手术中对甲状腺周边生理结构进行保护,让病人免除术后并发症的痛苦;不断创新手术术式,挑战“刀过无痕”,为爱美的病人留住尊严……

谈及这些成绩,房居高淡然一笑,说:“病人的困扰,永远是我们努力的新方向。”

房居高(右前)带领医生查房

精准分型

“很多人对头颈外科不太熟悉,简单来说,我们治疗的就是从头部到颈部的疾病。”房居高在自己身上从上向下依次给记者比划,“头部除了大脑以外,颅底、耳鼻喉、颌面、甲状腺的肿瘤,都是我们治疗的范围;除了肿瘤之外,头面部、颈部出现大的外伤后的整形修复也是我们的工作。”

其中,上颌骨肿瘤是头颈外科的常见疾病之一,对于这类患者来说,治疗时需将上颌骨部分或全部切除。这就意味着,病人在术后将会出现明显的面部塌陷,很难恢复到正常人的容貌。可是,房居高团队每年所做的这一手术数量居全国之首,患者术后1年的生活质量随访数据显示,9成以上病人对术后外形较满意。

其团队的美名还飘到了海外。多年前,一位深受此病折磨的美国人慕名来到同仁医院。40多岁的中年男子此前已经在美国、德国做了两次手术,都不幸在术后半年复发。濒临绝望的边缘,患者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了房居高这位中国医生的身上。“手术很大,上颌骨、眼睛、下颌骨,包括脸上的皮肤都拿掉了,又从腹部取了肌肉和皮肤进行修复。”这么大型的手术房居高也是第一次做。时隔多年,术前的忐忑、术中的紧张依然历历在目。房居高清楚地记得,患者有两个孩子,当时都不满10岁,术前,患者最大的担心是,“手术以后的自己会不会吓着孩子”。术后一周拆线,照完镜子,美国人竖起大拇指,由衷地发出“Amazing(太棒了)”的赞叹。

无数病人伸出大拇指的背后,是房居高带领团队持续不懈的探索。

“上颌骨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骨头,功能很复杂,不仅涉及吞咽及语言功能,而且与面部的容貌密切相关,修复起来难度很大。”房居高从2002年开始专注这一领域的研究。他解释,锥体型的不规则形状,让上颌骨缺损类型多样,长期以来,国内一直没有统一的修复重建分型标准及治疗指南。国外经验可否直接照搬?房居高研究后发现,国外同行在分型时,主要考虑的是上颌骨在水平方向和垂直方向缺损的形态,其分类过于复杂,而且没有考虑到分型对修复方法选择的影响,并不便于临床应用。

房居高带领团队一边在实战中积累着经验,一边系统地对病例进行分析总结。经过多年的完善,一套从临床中脱胎而来的分型体系初具雏形。“我们将上颌骨缺损分为4种类型,在分型时主要考虑的是缺损的大小、位置及其缺损对应的功能。”房居高举例,比如,Ⅰ型缺损指的是,上颌骨下部缺损,和/或伴有硬腭部分或全部缺损,眶壁正常;Ⅱ型缺损指的是,上颌骨上部缺损,和/或伴有眶内容缺损,硬腭正常等。更重要的是,有了分型做基础,团队能更精准地筛选出各型缺损修复所需要的合适组织瓣。该成果一经发表,迅速得到了业内的认可与借鉴。

“几乎每一两年我们就要对上颌骨修复的方法进行改进。”细微的调整还在继续。房居高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你看,我的内眼角的形状是尖的,是因为这里有个1毫米粗细的韧带。”房居高说,在之前的手术中,医生可能不会对这么小的韧带进行专门的缝合;而如果不缝合,人的内眼角就会变成圆形,影响外观。如今,对这个1毫米韧带的缝合,已经成为了团队手术的标准操作步骤。

冒险决定

在房居高看来,并没有一个最完美最合适的方案适合所有患者。他竭力为每个患者提供个性化的重建方案。

多年前,一位25岁面容姣好的女性患者找到了房居高。经检查,她的左侧上颌骨处有一个小苹果大小的肿瘤。要想完整切除肿瘤,就必须将除了眼眶底以外的左侧上颌骨全部切除,包括左侧全部上牙,切除范围相当于半个脸大。听完这个近乎残忍的治疗方案,姑娘有些难以接受,“房教授,我还没有结婚呢,脸毁了,以后还怎么生活呀?您能不能帮帮我?”

面对病人的恳求,房居高很难拒绝。他与团队查阅各种文献资料,多次讨论研究,最终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首次尝试经口部切除肿瘤,并以三维(3D)打印的方式重建上颌骨。这一手术的难点之一在于,经口腔大范围切除上颌骨肿瘤后,如何能精准修复?“在过去,修复时切多少腓骨、放在什么位置,主要靠医生的经验;而利用3D打印技术,则可以让手术更精确、更安全。”

然而,这两个尝试不仅在北京同仁医院是首次,放眼国内外也并不多见。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房居高团队仅术前准备就做了两个多星期。期间,无数次的模拟手术、无数次的电脑推演——团队要将患者的上颌骨数据进行处理后,利用软件模拟肿瘤的切除及腓骨的重建,将重建好的腓骨进行3D打印,获得腓骨3D模型。同时,还要做好患者的心理建设。“我们医生的心理也需要准备,说一点儿也不担心,那是假的。”房居高最担心的有两点:从口腔进入切除肿瘤,手术刀要从下往上掏着切,很担心切不干净;另外从口部进行修复,他担心不熟悉的手感影响修复的精准性。

没有捷径,也容不得侥幸,唯有更周全的准备和不厌其烦的推敲。

正式手术开始,按照计划,房居高先后将患者的上颌骨和肿瘤进行切除,保证面部没有切口;随后使用患者右侧小腿的带血管蒂腓骨瓣,按照预先打印的3D模型,雕塑成型,将成型后的腓骨移植到上颌骨切除后缺损的区域,再把移植骨的血管蒂在下颌骨下方吻合到颈部血管上。历时近9小时,手术顺利完成!

后期经过康复治疗和牙齿补种,患者迅速康复;如果不刻意观察,一般人几乎发现不了她的面部曾接受过如此“重创”。“姑娘这回不用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了。”房居高很欣慰。之后一年两次的复查中,这位姑娘的情况一直很稳定,她也频频跟房居高分享着自己的好消息:交了男朋友,享受着爱情的甜蜜与美好。

此后,这项技术又在80多例对术后美容有要求的病人身上取得成功,目前已经成了房居高团队的拿手绝活儿。他还带领团队完成了国内首例完全经口内镜甲状旁腺腺瘤切除术,与传统手术相比,该术式进一步减小了创伤,也避免在患者颈部留下手术瘢痕;这一成功也为甲状腺和甲状旁腺良性肿瘤患者微创、个体化治疗提供了新的选择。

同样的创新不断在新的病种上拓展。针对鼻咽癌患者,他放弃传统的通过掀开上颌骨、下颌骨切除肿瘤的方式,而是率先采用从颌下咽旁间隙进入,联合鼻内镜对肿瘤进行合围,从上下两个方向切除。传统手术后,病人10天左右才能开口吃饭;而如今,病人在术后第二天就能正常进食,住院时间也从近两周缩短到了不到一周。房居高说,自己每一次创新的动力都来自于病人。比如,这一治疗术式的改进,就是因为看到传统手术后病人所遭受的痛苦。多年前,一位病人在术后出现了硬腭漏洞的并发症,吃饭、说话都受到极大影响,后来虽然进行了补救但效果不佳。这一遗憾曾在他心里萦绕多年。

“在根治肿瘤的同时给予患者更加完美的功能保护,是我们外科努力的方向。”房居高说。

多做一步

甲状腺是人体最大的独立内分泌腺,被称为人体的“引擎”。有数据显示,自2000年起,甲状腺癌就以年均20%的增长速度迅速发展,成为中国女性最常见的癌症之一。

甲状腺全切除是常用的治疗方式。这个手术听上去容易,国内几乎叫得上名号的医院目前都在开展;但想要做好、做到位,绝非一件易事。紧贴甲状腺的是甲状旁腺,与人体的钙磷代谢有关,其功能异常容易导致低钙抽搐、骨质疏松等多种症状;与甲状腺相邻的还有一条与人体发声密切相关的喉返神经。由于位置接近,甲状旁腺和喉返神经也是在甲状腺切除手术中最容易被“误伤”的地方。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资料显示,国际上同类手术中,永久性喉返神经损伤发生率为3%至5%,甲状旁腺永久功能低下发生率为5%至8%。

而在房居高的团队,这两个数字分别为0.5%和0.2%。

“我们不过是比别人多做了一步。”在房居高的口中,秘诀很简单。他所说的“多做的一步”,就是提前找到这些容易被“误伤”的地方并进行保护。实际上,背后是超出别人数倍的工作量。

比如,就甲状旁腺而言,其位置因人而异,有的位于甲状腺侧叶的后面,有的则藏于甲状腺实质内。此外,甲状旁腺只有半个黄豆大小,颜色又和周围脂肪组织极为接近;对于很多同行来说,别说在甲状腺手术中进行保护,单单是辨别起来都不容易。丰富的经验让房居高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除了靠精准的解剖知识来定位,他还能通过颜色来进行辨认:偏胖的人甲状旁腺颜色会发黄,偏瘦的人或者孩子的颜色会有些发红。此外,他还和同事从因肾衰接受透析治疗的患者身上得到启发,静脉使用亚甲蓝对甲状旁腺进行染色,并摸索出亚甲蓝的精准用量;既能让甲状旁腺与周围结构区分,又能避免副作用。

在喉返神经的保护上,房居高原创了独特的手术方式——筋膜保留法。在甲状腺切除手术时,他会在将淋巴结清扫干净的前提下,尽可能保留喉返神经周围的筋膜。“保留了筋膜,就是保留了喉返神经的血液循环,留住了滋养喉返神经的环境。”文章在国外知名杂志发表,得到国际同行的认可。

除了喉返神经外,他还率先在国内提出了对喉上神经的保护。喉上神经,只有两根头发丝儿的粗细。与其他严重的并发症相比,喉上神经的损伤后果似乎有些“微不足道”:如果受损,会出现声带松弛、声调变低的情况。但在房居高看来,再小的伤害也是伤害,容不得一丝侥幸心理。

在事关病人的利益方面,房居高总是精益求精。他的精细体现在各个方面,他是同行中最早在放大镜下做手术的医生。他常跟团队的人说,“尽管我们是专科医生,但视野不能局限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我们需要从外界借脑,让自己的手术做得更漂亮。”有个小例子让同事津津乐道:每次将切下的肿瘤送检前,他都会要求助手们在切除的组织有肿瘤的边上多缝上一针。追问原因,房居高笑言,“这一针起的就是敲黑板的作用,让病理科的同事重点关注我们缝的地方,避免漏检。”

“年轻的时候喜欢做手术,头颈外科手术都比较大,也比较有挑战性,所以就选择了这个方向。”谈及自己步入这个专业的初衷,房居高如此解释。几十年过去,他依然享受着这样的挑战,每年高达800台的手术量他乐在其中。“希望自己能够宝刀不老,为患者提供更多的服务。”

采访手记

“能帮就尽量帮一下”

周一下午,是房居高的出诊日。记者采访的当天,是他腿部骨折后两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出诊。本来,骨科医生嘱咐他多歇一阵儿,他执意要“试试”,理由是“那么多的病人放心不下”。

下午一点,同仁医院东区二楼门诊6诊室前,已经有序排起了长队。“老刘,最近瘦了啊,是不是减肥了?”“小宋,你这是第三年了吧?恢复得挺好,不用担心,药可以减成半片了。”……这次出诊,房居高特意没带拐杖,坐在桌前,受伤的那条腿藏在内侧,裤子被下肢支具的钢板撑得鼓鼓的。看到患者,房居高总是先亲切地来一句问候。他的同事和学生都被他的记忆力所折服。事后聊起,房居高有些谦虚,“这两年明显觉出年纪大了,很多病人的情况只能记个大概;往前数几年,十几年前的病人,什么情况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与记者到访过的其他诊室比,房居高诊室里的人显得要多一些,助手们分为多个小组:有协助做喉镜的,有对病人下次复查细节进行叮嘱的,还有专门引导的——不大的房间里,每组助手在划分好的区域里各司其职,让诊室显得人虽多却不乱。周一来的很多是复诊的病人,喉部还带着套管,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嘶嘶的气流声或轻或重。碰上心急的病人,一着急说不上话来,房居高总是停下手中记录的笔,眼睛直视,温柔地安慰:“不着急,慢慢说,康复都要经历这个过程。”

一位老年女性坐到房居高桌前就开始抹眼泪,嘶哑着声音不停道着感谢。这是一位甲状腺肿瘤侵犯到气管上的患者,在当地做完手术后,切除部分的气管补得不理想,导致她术后无法说话,不能经口喘气,非常痛苦;在来同仁医院之前,她曾辗转各地求医,因为其气管形态已经不完整,手术难度很大,大夫们都束手无策。第一次见房居高,老人是“闯”进诊室的,一进门就给房居高跪下了,求医生“救救自己”。房居高几乎没犹豫就接下了这个患者。经过四五个小时的手术,房居高为患者细细清理了气管上的瘢痕,又进行了缝补。如今,老人恢复良好,可以经口呼吸和说话了,不久将脱离套管自由呼吸。

在出诊过程中,对于所有病人,房居高几乎都是有求必应。当天,唯有在面对一个外地病人请求一定由房居高为自己主刀时,房居高第一次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腿,说了“不”。“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腿最近伤了。但我们团队的人个个都很棒,手术质量你可以绝对放心。”

原定于17时结束的门诊,房居高一直待到了19时。“医生不能把所有的病人都治好,能帮的时候就尽量帮一下。”

(原标题:刀过无痕)

来源:北京日报 本报记者 牛伟坤

流程编辑:L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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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4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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