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报网摘

荣光与倾覆:唐帝国的三百年

北京晚报·五色土 2024-01-03 15:29

唐朝,算得上最受世人偏爱的朝代之一,在唐帝国的历史中,充满着盛衰的起伏、阴谋的斗争、征战的荣辱、文化的张力……这种复杂性也导致其历史书写的困难——要点太多反而容易失去重心,情节过剩反而造成主线模糊。

可以说,很难通过某一本唐代通史,就能全然了解唐朝的方方面面。我们读唐朝通史,其实读的是历史学家的角度和视野,体悟他们建立在史料之上的分析与心得,这才是阅读复杂朝代通史的“金线”。在此意义上,孙英刚教授的隋唐三部曲《帝国的形成》《盛衰的痕迹》《文明的转向》(上海古籍出版社),正是这样颇具“史识”的通史著作。

贞观政治的复杂性

高祖李渊作为唐朝开国之君,形象无疑被扭曲和遮蔽。据史料看,李渊宽厚大度、骑射一流、情商极高,是一位深受大家爱戴的君王。隋末群雄逐鹿,自太原起兵的李家并没有压倒性优势,李渊因地制宜,曾为起兵向突厥称臣,在战线吃紧之时,还主动给李密写信表示拥戴。

从结果看,李渊的暂时妥协,为战事赢得宝贵的窗口期。但在其后的太宗朝,这两个行为却被史臣模糊处理,将其视为“不光彩”的举动。此外,李世民由于要确立自己的合法性,还夸大了自己在建国中的重要性,甚至把太原起兵都描述为自己的主意。

温大雅系李渊起兵时核心幕僚,有诸多亲身经历,曾写作《大唐创业起居注》。此书中的李世民,并无亮眼的表现,甚至不如李建成。而《旧唐书》评价高祖李渊“屈己求可汗之援,卑辞答李密之书”,是偏负面的评价,还提到“不有圣子,王业殆哉”——意在说明若不是李世民,李渊的功业就没法延续。

显然,太宗因夺位而产生的隐秘心理,在这一处得以体现。终其一生,太宗都很在乎自己的评价,不惜违背惯例,多次干预国史的修撰。《唐会要》记载李世民要亲自审查起居注,并遭到大臣的批评。

太宗的自我期许甚高,立志做济世安民的明君,而他的才能也足以支撑其人生目标。太宗执政期间,有多项奠基性举措:其一,地方治理上,决定分州、县两级,重视刺史政绩,太宗经常将地方官名字书于屏风,便于考查,又将皇室子弟分封为世袭都督、刺史,分布于战略要地,拱卫京师;其二,注重文治,增加科举考试次数,兴办学校,组织撰写多部南北朝史书,法律上“意在宽平”;其三,军事改革与战绩卓著,太宗设立“折冲府”,寓兵于民,集中于京畿地带,确保中央的控制能力。在其后对东突厥、高句丽的战争中,唐帝国也都取得不错的战果,太宗不仅好战也能战。

太宗朝的另一条主线是臣僚派系与嗣子之争。在唐朝建立过程中,李世民、李建成等人,更似于合作关系,他们都有各自的队伍,李世民以洛阳为中心经营山东,后来又以“秦王府”为班底重视关陇贵族;李建成则以河北幽州为中心。

太宗朝时,朝廷大体分裂为关陇贵族和山东豪杰两个派系,彼此关系紧张。应当说,唐朝前期,表现出强烈的贵族制政治特征,大臣贵族形成庞大的政治集团,互相攻讦竞争,通过皇位继承等政治投机,保持自己的影响力。这种现象直到玄宗时,才被重用宦官的政治局面彻底扭转。

比如在太宗确立晋王李治为继承人时,便能看到长孙无忌和李勣的身影。当然,在李治羽翼丰满之后,他也任用自己晋王府的旧臣僚,最终纵容许敬宗攻击长孙无忌谋反,作为关陇贵族话事人的长孙无忌,黯然自缢。

不难发现,从来没有派系或权臣可以长盛不衰,一次次政治选择中的起落,才是不可避免的常态。

唐代画家张萱的《唐后行从图》(局部),描绘武则天出游场景。画面中为众人簇拥、凤冠霞帔者即为武则天。

佛教帝国的进与退

受到宋人观念影响,我们习惯将韩愈、柳宗元等倡导的“古文运动”,视作文化领域拨乱反正的行为。然而,孙英刚认为,“古文运动实质上也是一种原教旨主义,他们希望回到佛教之前的中华古典去……中国文人的价值由此发生变化,从文转化为道。”

这一观点的背景,其实是中唐之前,佛教长期是唐朝举足轻重的信仰主体。上到政治宣传,下到日常生活,都能看到佛教深刻的影响,可以说,“大唐的长安和洛阳的天际线被佛塔所装点,人们的心灵被笼罩在佛光下。”因此,孙英刚认为唐朝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佛教帝国”。

关于政治宣传,最显著例子要属武则天。武则天登基开创新王朝,需要理论来建构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她选择了两部佛教经典《大云经疏》和《宝雨经》,甚至将经书发放给各州县的百姓来进行宣讲,通过自上而下的透传,达到统一思想的目的。按照经书的阐述,武则天可以是转轮王和菩萨,这便化解了女人身份在政治阐释中的弱势问题。

此外,武则天的政治塑造,离不开僧人支持。比如德感,他在历史上与薛怀义一样,都是佛教造神运动的重要成员。德感是玄奘的再传弟子,曾代表武则天赴五台山巡礼,主持修建了七宝台、观音像。薛怀义更是经常被扣上“男宠”的帽子,他本名冯小宝,被推荐给武则天,深受信任,时人皆尊称他为“薛师”。历史上,薛怀义负责主持修建明堂,用以证明武周政权的合法性。后来,薛怀义还作为总指挥,抵抗突厥。武则天作为女帝,自唐代便已流传各种捕风捉影的“绯闻”,其实所谓得宠之人,包括后来恶名昭著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都只是武则天权力的爪牙,是其权力的延伸。

至于文化地位,唐朝时期的中国,更是东北亚的文明中心。比如当时日本遣唐使,多有专门前来学习的僧人,而今日本各宗的祖庭多在长安。其中最著名的僧人是空海,他宣扬密宗,还利用佛教概念,赋予日本天皇皇权新的意涵——佛教转轮王。

待到中唐时期,韩愈的《论佛骨表》表现出反佛倾向,其实恰恰说明佛教信仰自上而下都有基础。孙英刚认为,韩愈力图建立儒家传统,重视传承,强调“教外别传”,实际上是受到禅宗影响,企图建立正统学说脉络。

古文运动另一倡导者柳宗元也批判关于“天”的概念,包括汉代以来盛行的天人感应、五德终始等,即现代理性主义所说的“迷信”。柳氏思想当然有其进步性,但也应看到,这一思想的转向,其实是在佛教衰退、儒家升起的背景下,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摒弃了神圣性,回归到了对人的关注。

“武宗灭佛”最终使佛教遭遇毁灭性打击,而当时处于半独立状态的河北藩镇拒绝执行,因此部分佛教遗迹得以保存,导致五代宋朝的佛教正宗,很多留传于河北、幽州地区。

安史之乱的因果律

安史之乱无疑是唐代乃至中古时期的转折点,可以从很多角度予以讨论。

比如动乱之前的政局。“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历史上声名狼藉,但从实际看,他深受玄宗信任,在734年到752年的十八年间担任宰相。李林甫虽然学问有限,但处理政务十分高效,同时城府颇深,经常在斗争中闪转腾挪,先后斗倒了张九龄、牛仙客、李适之等人。不过,李林甫在皇位继承中支持寿王,玄宗欲立忠王,李林甫和太子的矛盾成为主线,玄宗利用两方势力的对抗,维持相互牵制的局面。

李林甫去世后,权力真空被杨国忠占据,但其根基不稳;与此同时,安禄山作为节度使,此时深受玄宗信任,也与李林甫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所以,从时局看,安禄山不是单纯的反叛者,而是在玄宗晚年政局中,核心权力的有力竞争者。玄宗其实希望仰仗安禄山的实力与胡人身份,制衡朝廷臣僚,确保皇权的权威,因此才有安禄山认杨贵妃为干妈的事件。

孙英刚认为,某种意义上,安禄山是被杨国忠逼反的,杨国忠乐见安禄山造反,并认为自己有能力借此铲除安禄山势力。杨国忠为巩固自己的权力,处处排挤刁难,消灭安禄山在长安的耳目。一直支持安禄山的吉温被杖死狱中,玄宗并未做出裁决,惴惴不安的安禄山最终开启叛乱之路。

安史之乱的整个过程,实在有很多值得反思之处,比如唐朝的军事改革。唐初军事布局“内重外轻”,长安周围集中了诸多折冲府。天宝年间,玄宗四处出击,边防军已经达到49万人,军费是此前的六倍之多,这样的负担已经使中央财政无力支撑,于是他设置节度使自负盈亏,使节度使掌握军、政、财三权。玄宗并非没有意识到节度使的威胁,于是,他和李林甫计划让节度使相互制约。所以安史之乱也是如此,平叛主力不是中央朝廷军队,而是其他边军。

安、史叛军实力确实强劲,但这不是他们一路势如破竹的唯一原因,更重要的是玄宗、肃宗的决策失误和一系列内部斗争。比如玄宗操之过急,甚至不惜斩杀大将。高仙芝、封常清都是在西域取得过卓越战功的将领,作战经验丰富。封常清率领拼凑的军队,失守于洛阳,后高仙芝退守潼关,监军边令诚与二人有矛盾,煽风点火,玄宗最终竟然真的斩杀二将。其后,哥舒翰本在潼关可以坚守,却被逼迫出关迎敌,陷入包围圈,损失惨重。“哥舒翰战败后,很多将领担心也会遭遇高仙芝、封常清的命运,就投靠了安禄山。”

此外,需要补充的是,“在玄宗掌权的四十余年中,大批贵族子弟与玄宗产生了极其密切的私人关系,构成了玄宗朝官僚集团的核心……他的言行无疑让这群官二代对仕途生出了过高的期许,这也导致在长安沦陷后,他们大多数人非常轻易地选择投向了安禄山。”

再如皇权分裂,肃宗急于巩固权力,战略选择失当。玄宗逃亡四川地区,他没有想到后来的肃宗、自己的儿子李亨,会得到朔方军的全力支持;其实李亨自己也未曾预料,甚至他在北上时心情凄凉。此后,玄宗、肃宗形成两大政治集团,直到至德二年才完成权力的完整交接。随着形势变化,叛军内部自相残杀,肃宗业已联合回纥援兵。这时,李泌建议直取范阳,一举歼灭叛军,然而肃宗最终决定先收复长安,奠定自己称帝的合法性,于是经过惨烈的香积寺之战,肃宗如愿以偿。可是,由于肃宗急于收复两京,未对叛军斩草除根,导致叛乱又持续了六年之久。

回顾这一时期,不难发现历史演进的因果律——彼时恣意的行为,此时成为灾祸的导火索;此时看似合理、遮蔽问题的决策,也可能是未来窘迫的起点。历史从来不是简单地重复,但是会惊人的相似。(责编:张玉瑶)



Copyright ©1996-2024 Beijing Daily Group, All Rights Reserved

京报网版权所有

北京晚报·五色土
2024-01-03 15:29

长按二维码
查看文章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