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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人物忆似昨——读于非闇漫记(四)

北京晚报·五色土 2024-01-18 18:39

编者按:于非闇,字非厂,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工笔花鸟画画家,也是联系北京画坛、文坛和收藏界的文化学者。近日,文津出版社推出了五卷本《于非闇小辑》,收录了于非闇先生关于北京风物、北京画派、北京文物收藏等的散佚文章。本报特约资深编辑杨良志先生带来一组阅读漫记。

于非闇的悲辛记录

西皇城根的中部,原来有家西安市场,它的南边是西安门大街,北边不远处,南北方向上是大拐棒胡同,东西方向上是弓弦胡同(张伯驹的“丛碧山房”在焉)。20世纪上半叶的二三十年间,于非闇主要居于大拐棒胡同的宅子中。其妻旗人,与夫相亲相伴三十年病逝,留下三女二男五个好孩儿。于非闇师范毕业之后,以教师为本业,同时保持着多种爱好:

先生凌晨起,夜分不寐,于读书作画学书刻印之余,则谈天说故,种竹栽花,当编辑,充教授,考证闲情之学,笔之书以鸣其闲情。

这是他的几句自述。他还带着些戏谑的劲头说了自己当编辑:

先生之当编辑也,一以意为之,顾其颜皮不甚厚,不肯为当代名人如“云里飞”“屁里跃”诸公之访问记。尤不屑为油腔滑调成篇累牍“摩登小姐”“时髦姑娘”……

世面多变乱,家道遭中落,作为“北平一民”(先生自刻闲章)的于非闇生活陷入困顿之中。他曾似乎自嘲地称自己于“窝窝头”别有独钟,“吾日出而作,入夜且不能息”,每日食之而不厌。兜里有几枚硬角子,三毛钱吃回小馆得果腹即意满,偶尔花上六毛钱则快似过小年。临到五十来岁那一年,他每月教师薪水六十元,但不能按时发,月初盼下来三四成,月中再挤出三四成,常常到月底都发不全。家里大人孩子揭不开锅,他只能搜出旧存的字画来换钱。街面上的古玩店不“吃进”,他退而与沿巷“打小鼓的”游贩交易,对方出价至低,他护揽家人苦捱一日算一日。

于先生还有个写书法的“手艺”,真草隶篆皆擅——现在人们都知道他的“瘦金体”最受称赏。那些年月他白天教书,晚上就为诸多商家所用的帖子、传单以至于酒瓶上的贴纸书写不停。文徵明的细书楷体字,《乙瑛碑》、《张迁碑》的隶书,市面上一阵时兴的“浓墨宰相”刘文清公的漂亮字……于先生都能手到擒来。每写一张,大略是能换得两大枚小钱。

常常有这样的日子:一早到学校,照看好学生的早自习,转身找校长或同人借上一两块钱赶快往家里奔,半路上在小饭铺买上若干窝窝头或馒首,进家门给嗷嗷待食的孩儿们一饱!

于非闇先生本是个率真的人,遇有好友晤谈,每侃侃直言,略无掩饰。他在《北平晨报》上开《闲话》,在《实报》上开《漫墨》,留下了那个年月的真切记录,我们今天读来仍旧唏嘘。

于非闇 《迎春》

“百花楼主”张进之

于非闇有个好朋友,张忠,张进之。非闇1889年生,进之小他三岁,1892年生。进之祖上本河南人,生于北京,读书人,好书法。

进之小有资产,但绝非富户,其所居并不宽敞的一间房,室内仅一桌、一榻、一书架耳。然而,他一是喜杂花野草,院内屋中多种植,几乎碍了自己行走。更喜收藏书画,宋元剧迹他是买不起,但明清以来一般名头他收罗了不少,所以房屋四壁挂得琳琅满目——最为珍爱的是康熙时恽南田没骨花卉四条屏。也是有“附庸风雅”的文人臭毛病吧,他愣是给自己附了个“百花楼主”的“号”,大概是极表所藏画之丰(“百花”即“百画”也),又蕴涵着深重的珍爱之意。但亲戚朋友、邻里世人,谁也没把他这雅号当回事。

进之紧倒腾的那十多年,“大环境”并不好,袁世凯称帝,军阀割据……他只能在自己之所能的限度内苦哧吧咧地应对。娇妻、幼子,先后患病死,他的买卖转让别人,后来连自己住的“百花楼”也只好卖掉了……仍旧是难以为继!怎么办呢?无它,他剩下一条路:靠出让自己的藏画来苟存。世事纷乱,市面也就不好,芸芸众人也就视旧画为“烂纸片子”。当然是从那些没甚名头的滥杂品卖起。卖着卖着,恽南田的四条屏成为“惜售”的“家底儿”了!这当口买卖双方打开了一场“心理战”、“白刃战”:买者故意压低价儿在前边静静地等你“水干池净”投降,卖家虽至为不舍但忍痛割肉以换钱来是唯一出路。最后“恽南田”仅仅以二百元交手。这是多大的价格落差啊!没想到这四条屏易人的次日,张进之憋闷,愤郁,竟一下子病倒……不三日死矣。

这是1926年的事,进之逝时年仅三十四岁。

良师益友米伯川

米伯川,于非闇的同龄人,都是1889年生。或许是居住得很近,或许是家中上辈人便缔交,也可能为于非闇初踏上工作岗位时所交往,他俩1912年二十三岁时缔友,于氏称“吾与君为莫逆交”。

米家至少在中产以上,宅院内有一书房名“听松阁”,桌椅案几,柜架环陈,秘本珍册举目皆是。于去找米闲聊,每见他在听松阁书卷中沉潜,很多时候恰遇他手举书册咿唔诵读。

如诸多读书士人的后代一样,米伯川得空也喜写写画画。他爱作墨兰,南宋诗人、画家郑所南绘兰花世代所称,伯川画兰颇有好几分郑所南的遗意。伯川写书法,追摹堂堂正正的颜真卿笔势,敛收笔锋时方正力断。于非闇年少即痴兰花,看伯川画兰恣意抒写,极飘洒幽洁之境,在旁观中他也得益良多。作为后来一代工笔兰花卓著大成的于非闇,他的心目中,从名震千年的郑所南,到年少青葱的米伯川,都是他学艺路径上的良师。

民初以来的北京,变乱频仍,即拿1926年来说,3月份段祺瑞执政府前的惨案,4月份《京报》主笔邵飘萍的被杀……老米家感到如是久居京城凶险太大,下决心雇车辇首先将听松阁内的藏书送归故乡,米伯川率数亲友和帮工做押运。万没想到,半途中遇到悍匪劫抢,伯川拼力抗护,手杀了几个盗贼,但自己的脚踝处也受重创……

1927年的春天伤痛迁延,竟至殒命,年才三十六耳!

于非闇1927年夏在《晨报》《非闇漫墨》栏中叙及此哀,方始吐露:伯川自幼在奉读经典的同时,又勤于习武,精击技,尤擅镖法,百步之外瞄萤火,无不中。只不过,他坚听友嘱信守秘密,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

于非闇 《双清图》

来今雨轩赵氏昆仲

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久已声名赫赫。1929年5月9日,于非闇在《新中华报》《非闇识小录》刊《某轩昆仲》,开头一句话:“中央公园某轩,其主人与吾有旧。”令人读来神提目豁,尤加关注。中央公园,是1914年民国政府内阁内务总长朱启钤在北京创立的第一家公园,1925年改称中山公园了,但京城的老人沿用旧名也是常见的。“当往岁项城帝制时,因某闻人,得以辟园中,踞要冲,历安福诸政府,颇得攫巨金,骎骎乎大腹贾矣。”这里许多话要作些解说。“项城帝制”,指的是袁世凯1915年由“临时大总统”而篡上皇位之事。“某闻人”指民国政府内务总长朱启钤,他那些年权倾朝野,也确实做了不少好事(年龄上他比于非闇大了十七八岁,于氏发此文时朱不足六十岁,所组办的“中国营造学社”正是呱呱将坠),于当然不便直诉其名。“安福诸政府”,段祺瑞、徐世昌等大体是依六部口东侧安福胡同内一个大宅门“安福俱乐部”活动的皖系军阀为背景组成的政府。

于非闇先生1930年代写所介绍的这些文章时的照片,背景建筑是来今雨轩。

因为涉及了中山公园,又是在园中“踞要冲”的“某轩”,这就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是“来今雨轩”。我连忙把于非闇这短文发给今日中山公园研究室主任、北京文史专家盖建中先生。

自己地盘上的事,盖主任自然是关注有年,他迅即给我发来了相关史资。于非闇报上刊文时可以理解是有所忌惮,为尊者讳,为亲友讳,等等;现在我们来回述历史,不妨打开天窗,直截了当。

昆仲(也称昆季)是兄弟之意,掌来今雨轩的“主人”,曾经是兄赵子英、弟赵子华二人,他们京兆武清籍,年差两岁,刚过“不惑”,正是奋发有为之际。事由本是弟弟赵子华引起,他原来在朱总长朱启钤家做佣工领班,因为有眼力见儿办事练达得主人青睐。朱启钤中央公园开门后设董事会在“五色土”稍东南的一个大堂里相见议事,作为董事长的朱总就召唤赵子华来预备些茶水点心,有时候还须从家里或外面饭馆提溜点食盒子供个便饭。

朱启钤

其时一些小报上鼓噪:既然是“公园”了,你们些个人在大屋子里有吃有喝,干吗不为更多的游人提供方便哪?这倒启发了朱总长:干脆,就在这儿开个面向游人的饭店,董事会相聚议事转东边小院去!朱总长安排赵子华来承担筹办饭店诸事,并且应允子华之请,聘他的哥哥——原做粮食行生意的赵子英一块儿来料理。赵家兄弟住中央公园西门外南长街关老爷庙16号,饭店在紧锣密鼓的操持下,1915年开业,时任民国政府总理的徐世昌题了“来今雨轩”金字匾。

民国初年,西风渐进,实行“新政”的苗头茁茁成势;中央公园本属皇家御苑,百姓禁足,现在是京城开放第一家;主董事会者朱启钤人脉通达,财力雄厚,擘画运筹世所罕匹……各方面“利好”的因素辏集而至,这一家来今雨轩竟迅速地生意兴隆。

1926年加盖罩棚的来今雨轩。

于非闇给我们记录的是店家老板赵子英、赵子华做了“养尊处优的阔人”(鲁迅语——这赵氏哥儿俩约略可算是教育部佥事周树人的同龄人)的生活样貌:因为店铺“正煊赫”,“得攫巨金”,所以哥儿俩是“挟其资”“席丰履厚纵其欲”“各遂其愿”,“用财如粪土”,可着劲儿地挥霍。哥哥赵子英“以戏剧自鸣”,也算是“京华名票”——大概也是凭着这一共同爱好与于非闇多有交往。

赵氏兄弟在“阔了以后”的日子里一路疯狂,恍似驾着一辆刹车器失灵的高速跑车,迅即向它的末路冲去。肯定是在1929年非闇先生写这篇短文之前,赵子英陷入积债累累,不能小周转,“主人惧,罹心疾,遂疯……”由大富贵而至于成疯癫,来今雨轩只得易主。“可叹,复可怜也。”“悲夫!”于先生感叹无已。

人生命运只任谁?赵氏兄弟之兴也,靠了他们的“贵人”朱启钤等的推助;及其衰也,即“贵人”也只得是劝也劝不好,拦也拦不住,只旁作眼观吧。须知道,朱氏的“中国营造学社”将事业开一新境,那就是来今雨轩新主人莅任之后的1930年。

来今雨轩茶社 沈宁摄

今天,游人到来今雨轩观瞻,吃它的冬菜馅包子,在这里听红色故事,忆文坛百味,倘插上一段来今雨轩兴衰忆往,是不是会让听众更增加一层体悟呢。写至此,我不禁心生一念:请中山公园研究室主任盖建中先生,写一篇《来今雨轩经营史》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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