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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饭”里面见性情

北京晚报·五色土 2024-01-25 21:19

“黄河路十只澳龙,也调不来这里一碗泡饭。”

电视剧《繁花》热播,胡歌扮演的阿宝带火了“宝总泡饭”。剧中宝总每次在黄河路谈完生意,总要回到“夜东京”吃上老板娘玲子做的一碗泡饭。一碗泡饭外加号称六件套的六个小菜:腐乳(剧中其实是红烧肉)、酱菜、螺蛳菜、大头菜、萝卜头、酱瓜。

网友感叹:“呀,这哪儿是一顿泡饭,分明是江浙物产的全明星阵容。”宝总说,这是老辈儿留下的习惯,在打麻将休息的空当儿吃上这样一碗泡饭,讨个“满堂红”的口彩儿,可以转牌运。

上海人吃泡饭,图个“落胃”。剧中扮演玲子的马伊琍就现身说法:“我在一天中任何时候都想吃泡饭,每年过年时候走亲戚吃了很多的时候,一定要拿出剩下的冷饭,用开水泡进去,盛出来配上小菜。一碗饭下去叫落胃。”又有专家出场提醒,泡饭不易常吃,不落胃,反伤胃。

电视剧《繁花》改编自金宇澄的同名小说,小说中提及泡饭,只寥寥数语。其中一节,借丽丽的话,道出南北饮食的观念差:“我同学嫁了一个男人,婚前无啥,婚后呢,老公对上海的反感,全部转移到老婆头上了,可怜呀,看见老婆吃一碗菜泡饭,吃一口白米饭,老公就翻面孔,老公是种麦出身,天天要吃手擀面,认定天下白馍馍,最是养人,要死了吧,上海新娘子,天天去发面粉,等于开了大饼店,噼里啪啦,每月要做大饼,老公买来大小两根擀面杖,一块木板,一见老婆淘米烧饭,就要哭,要吵,要辩论,讲起来,受过最高等教育。”

汪曾祺先生曾写过一篇《方言》,谈到上海话,引述他在报纸上读到的一篇谈泡饭的短文,“说有两个远洋轮上的水手,想念上海,想念上海的泡饭,说回上海首先要‘杀杀搏搏’吃两碗泡饭!”“杀杀搏搏”吃泡饭,古往今来,一碗泡饭吃来,确实能看到南来北往的真性情。

电视剧《繁花》剧照

古人蒸饭要过一遍水

先说饭。《诗经·大雅》中有《泂酌》一诗,“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餴饎(fēn xī)”,说的是去河边取水做饭。“饎”指酒食,“餴”义蒸饭。

先秦之时古人多将谷物做成饭,称为粒食,为和周边蛮夷之族以示区分,就自称为“粒食之民”。

所谓饭,指黍、稷、麦、菽、稻、粟、麻等。粟,先秦文献多称“稷”,其籽实俗称“谷子”,破壳之后则为小米,自西汉至唐代前期,粟都是“五谷之长”。粟米有精糙之别,用糙米炊煮的饭,叫作“脱粟饭”。高品质的粟米,古时称“粱”,常常与“膏”“稻”合称为“膏粱”“稻粱”,这是煮粥的上等食材,只有大富大贵才吃得上。

春秋时晋国尚奢,晋文公提倡节俭,“国人皆食脱粟之饭”。所以古人吃脱粟饭未必是真苦,而是倡廉。《西京杂记》载,汉代布衣丞相公孙弘,请老友高贺吃脱粟饭,高贺四处说他矫情,公孙弘无奈感慨:“宁逢恶宾,无逢故人。”

商、周时的甗和汉代的釜、甑都是蒸饭用的。《诗经集传》释“餴”字:“烝(同蒸)米一熟而以水沃之,乃再烝也。”上古时期,蒸饭的方法不同,要先把米蒸到半熟,捞出来过遍水,然后再放到甑中蒸熟。去年初有部热播剧《漫长的季节》,带火了东北的水捞饭,东北水捞饭的做法显见保留了这样的古法遗风。

上古食俗只说蒸饭,不提煮饭。秦代以后有了铁釜,出现了煮饭,汉代又出现了新词“炊饭”。颜渊吃了落了灰的饭,被孔子冤枉偷食,汉代《论衡》就此评说:“颜渊炊饭,尘落甑中。欲置之,则不清;投地,则弃饭。掇而食之。孔子望见以为窃食。圣人不能先知。”

箪食壶浆 干饭就水

一日三餐在唐代以后才普及,之前都是两顿饭。第一次进餐在上午八九时,曰“朝食”,又称饔(yōng);第二次进餐在下午三五点时,叫“餔(bū)食”,又叫飧(sūn)。

古人才是“干饭”人。《释名》注解:“干饭,饭而曝干之也。”干饭就是做好饭,晒干了放在盛器中,随食随取。出门远行,行军打仗,干饭都是必备之物。

干 饭 又 称 为“糒”或“糗”。东汉初年,陇右豪族隗嚣(wěiáo)自立,汉光武帝刘秀出兵陇右,隗嚣最后落魄而死。《后汉书》载:“嚣病且饿,出城餐糗糒,恚愤而死。”

饭太干,要喝水,这就是“箪食壶浆”了。孔子在《论语》中就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颜回安贫乐道,孔子点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吃饱喝足,乐在其中。

泡饭就此闪亮登场了。水泡干饭,古人也叫作“飧”。《礼记》中孔子说:“少施氏食我以礼,吾飧,作而辞曰:疏食也,不敢以伤吾子。”“飧”字多义,南朝顾野王《玉篇》释为“水和饭也”,没明确说是不是水泡饭。东汉刘熙《释名》考证:“飧,散也。投水于中,自解散也。”唐初孔颖达同样解释说:“飧,谓用饮浇饭於器中也。”

《清稗类钞》也提到个生僻字:“古人饭而以汤沃之曰飡(cān),言取饱也。老者易于哽咽,于羹尤宜。”此说或有误。这个“飡”字,是“餐”的本字,按《说文》,应该写作“湌”,用水做饭就是餐。宋代孙奕《示儿编》中说,不少人误以为“餐”字是从“飧”字而来,“有以餐为飧者,谓其读餐为孙也”。

泡饭

泡饭有个励志吃法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认定:“飧饭,即水饭也。热食解渴除烦。”水饭是粥还是泡饭,历来有争议。

元代郑光祖杂剧《伊尹耕莘》中说“新捞的水饭镇心凉,半截稍瓜蘸酱。”水饭多是用冷水来泡,夏天来吃的,和吃过水面的思路是一样的。女作家林海音回忆自己上中学的时候,自己好吃,发明了“几样怪异的食谱”,其中一样是用汽水泡饭。“夏季里打开一瓶冰镇的玉泉山汽水,倒入热饭里,好像汤泡饭似的,吃起来非常爽凉。”

“泡饭”一词频繁出现在宋代。宋代吴自牧《梦粱录》载:“其士人在贡院中,自有巡廊军卒,賫砚水、点心、泡饭、茶酒、菜肉之属货卖。”耐得翁《都城纪胜》同样有载:“凡点索食次,大要及时:如欲速饱则前重后轻,如欲迟饱则前轻后重。重者如头羹、石髓饭、大骨饭、泡饭、软羊、淅米饭。轻者如煎事件(又作时件、什件,指家禽内脏)、托胎、嬭房、肚尖、肚胘、腰子之类。”

宋高宗赵构登基之后,标榜勤俭,据宋代周煇《清波杂志》,赵构曾忆苦思甜,回忆当初被金兵紧追、仓皇南渡的日子:“向自相州渡大河,荒野中寒甚,烧柴,借半破瓷盂,温汤泡饭,茅檐下与汪伯彦同食。今不敢忘。”

宋高宗之时有位大臣叫刘岑,字季高,官至侍郎。《贵耳集》载,刘岑没发迹之前家里很穷,天天吃泡饭。刘岑吃泡饭,发明了个励志吃法,“用选官图为下饭,饥时以水沃饭,一掷举一匙,如此苦淡”。(升官图最早出现在唐代,宋时称“选官图”。玩法是在画有百官进退的图上,用骰子掷采,依采大小,进选官职)

唐僧、贾宝玉都吃泡饭

明清小说中,吃泡饭的例子不少。

唐僧取经,常吃泡饭。《西游记》第五十七回,也就是真假美猴王的故事中,唐僧赶走了孙悟空,猪八戒只好和沙僧来商议化斋饭的事。他们来到一位老婆子人家,“那妈妈……留他们坐了,却烧了一確热茶,递与沙僧泡饭。沙僧即将冷饭泡了,递与师父。”

《红楼梦》数次写到贾宝玉喜欢茶泡饭。第六十二回中,宝玉还跟着芳官蹭过一碗泡饭,用“虾丸鸡皮汤”泡“绿畦香稻粳米饭”。

《官场现形记》中有个吝啬如命的魏竹冈,在家中邀单太爷商量怎么敲人竹杠,请吃晚饭一段读来有趣:

单太爷举眼看时,只见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出来的鸡蛋,一碗雪里红虾米酱油汤。等到将饭摆上,乃是开水泡的干饭。魏竹冈举箸相让,谦称“没有菜。”单太爷道:“好说。彼此知己,只要家常便饭,本来无须客气。”……说话间,魏竹冈已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一碗未完。

历史上还真有如出一辙、舍不得一碗泡饭的吝啬鬼,见于五代笔记《金华子杂篇》:

郑傪(cān)为江淮留后(管理江淮盐铁和漕运的官员),金 帛 山 叠,而 性 鄙啬。……忽一日早辰,其妻少弟至妆阁问其姊起居,姊方治妆未毕。家人备夫人晨馔于侧,姊顾谓其弟曰:“我未及飡,尔可且点心。”止于水饭数匙。复备夫人点心,傪诟曰:“适已给了,何得又请?”告以某舅飡却。傪不得已付之曰:“怎么人家夫人娘子,喫得如许多饭食?”

水与饭要讲辩证法

泡饭落胃还是伤胃不谈,清代伍廷芳还提出过“伤齿论”。据《清稗类钞》载,伍秩庸提倡一日两餐,“午前以在十一时、十二时之间为宜,午后以六时前后为宜。两餐以外,不进杂食。”人有牙病,他也归罪到泡饭上:“国人多病齿,虽在少年,亦多残蚀,殆以食不用齿耳。譬之锁钥,久不用匙则锈。乃者世人进饭,喜沃以汤茶,使导之入肠,吾甚诧之。米之整粒,须阅三四小时,乃始消化,非大有碍于卫生耶?故一切食物,总以尽力咀嚼为要,且亦不必以干食入喉不润为病也。”

江沪浙的人都有“泡饭胃”?也不尽然。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绍兴人瞧不上泡饭:“隔着一条钱塘江的杭州,每天早晨大都吃水泡饭,这事便大为绍兴的老百姓所看不起,因为他们自己是一天三顿煮饭吃的。每顿剩下来的冷饭,他们并不那么对付的吃了,却仍是放到锅(本地叫作镬)里同米一起煮,而且据说没有这个便煮不好饭,因为纯米煮成的饭是不‘涨’的。”

至于周作人在《喝茶》一文中,从日本“茶泡饭”而发论:“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此论却有失偏颇。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论饭之本味,已先声夺人:“余不喜汤浇饭,恶失饭之本味故也。汤果佳,宁一口吃汤,一口吃饭,分前后食之,方两全其美。不得已,则用茶、用开水淘之,犹不夺饭之正味。”

饭、粥或泡饭,是水与饭的辩证法。宋人有一首滑稽词《水饭》:

“水饭恶冤家,些小姜瓜。尊前正欲饮流霞,却被伊来刚打住,好闷人那,不免着匙爬,一似吞沙。主人若也要矜夸,莫惜更搀三五盏,锦上添花。”

水、饭似冤家,还真“杀杀搏搏”地牵出一段文坛公案。

文章好比水和饭

1917年1月1日,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提出新文学八要点,其中“不讲对仗”以及“不避俗字俗语”等语,无疑是对旧体诗作发起的宣战。

1920年,来自日本的中国学专家青木正儿在杂志《中国学》上连载其长篇论文《以胡适为中心的汹涌澎湃的文学革命》,其中对诗人“唐俟”作出评述:

唐俟的诗没有滑入诗味浅薄的诗境,就像吃茶泡饭一样爽快地避开了浅薄。但如果不好听地说,其诗很平凡。

文中提到的唐俟,青木正儿当时不知道,乃是鲁迅。

文学“酒饭论”,早有先例。清代《茶余客话》载:“吴修龄(指明末清初诗人吴殳)论诗云:意喻之米,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则变尽。啖饭则饱,饮酒则醉,醉则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李安溪(指清代名臣李光地)云:李太白诗如酒,杜少陵诗如饭。二公之论诗,皆有意味可寻。”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谈论到宋代诗人梅尧臣“以文为诗”的说法,借着《茶余客话》的论述打趣说:“窃谓圣俞以文为诗,尚不足方米煮成粥,祇是汤泡干饭,遑语於酒乎。”

说回袁枚,袁枚论蒸饭有四要诀:一要米好,二要善淘,三要用火先武后文,四要相米放水,不多不少。把文章比作大米饭,不能太干,难免注水,这样读来才顺溜。个人意见,文章写成水泡饭,总比写成一锅粥为好。(责任编辑: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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