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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尤物 江左风华 ——读王珣《伯远帖》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5-10-11 12:41

三希堂三帖中,《快雪时晴帖》和《中秋帖》为摹本,只有《伯远帖》为学界公认的真迹。乾隆《三希堂记》说:“彼三人者,同族同时,为江左风流冠冕,今其墨迹经数千百年治乱兴衰、存亡离合之余,适然苍萃于一堂。虽丰城之剑、合浦之珠,无以逾此。”其中“三人”指王羲之、王献之和王珣。王羲之为东晋政治家、书法家王导之从子,王珣为王导之孙,王羲之与王珣为叔侄。因此,想要一窥东晋士族的书法面貌和风流神韵,《伯远帖》是极佳的入口。

晋王珣《伯远帖》 纸本  行书  纵25.1厘米  横17.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临《伯远帖》

乾隆丙寅(1746)春月,35岁的皇帝弘历获王珣《伯远帖》,欣喜莫名,“遂与《快雪》《中秋》二迹并藏养心殿温室中,颜曰‘三希堂’”。并陆续题曰“江左风华”;“茧纸家风,信堪并美!几余清赏,亦临池一助也”等,又绘枯枝文石图,并跋:“王珣帖与其昌跋皆可宝玩,即装池侧理亦光润堪爱,漫制枯枝文石以配之。”《伯远帖》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引得乾隆皇帝一题再题,又绘图以配之呢?深入此帖,细味其书其文其韵,或可知究竟。

《伯远帖》乾隆绘图并跋
《伯远帖》乾隆题识

《伯远帖》其书

《伯远帖》为纸本,纵25.1cm,横17.2cm,5行,共47字,其大小尚不及A4纸,然而就是这样一幅小小的书札中,蕴藏着魏晋人温润雍容的神韵,让1600多年后的我们临纸兴叹,感动莫名。

通观此帖,一种“潇洒古淡”的气息扑面而来。全帖五行,每行九或十字,首尾齐平,行间排列均匀,行内字间疏密适宜,一任自然。其中首行“珣顿首顿首”数字,二行“从”字,三行“获”字,五行“隔”“峤”二字,下笔较厚重,使得帖中呈现出轻重有致的排布形态,更增添了随宜落墨的潇洒感。这种不事雕琢的松透排列,正是魏晋人书写的常态,在王羲之《姨母帖》《平安帖》等书帖中亦可见之。不过《伯远帖》在字间距离的处理上更见古淡,造就了一种似断还连的行气,每个字因此获得了更为特立的呼吸空间,模糊了与行间距离的对比,于是通篇浑然一体,散而又整,满而又透,有一种自由的秩序感。

细观其中字的结体、用笔,也透出一种与章法一致的萧散来。从结体上看,此帖最大的特色在于字内疏与密的交替变奏。或左密而右疏,如“珣”“期”“始”等字;或左疏而右密,如“顿”“获”“隔”等字;或中间密而四边疏,如“远”“宝”“意”等字;或部件密而组合疏,如“胜”“昨”“岭”等字;又有“群”“申”等字由主笔伸长造成的上下疏朗,“志”“永”等字由笔画分散造成的整字散开,等等。这种疏与密的变奏,在整体微向右上倾斜的字势中,形成一种错落的动感,如群鹤游天,又似静水当风,在动与静的和谐中,包藏着无尽的韵致。从字的大形上看,帖中字大多呈方形,透出一种稳重雍容的气质,偶有“群”“宝”等部件上下排布的字,呈长方形,带来一丝活泼的气息。从用笔上看,此帖有三处颇可注意:一是中锋、侧锋交替运用,如一行“远”字,走之旁先用侧锋写出粗细对比强烈的弧线,再用中锋拖出平捺,既优美又平正;“袁”部的横、竖、撇、点则中锋、侧锋交替,有玉树临风之态。二是圆转、方折随宜施用,如“从”字右部,六折之间,笔画都呈优美弧形,共同造就一种俊雅的风貌。三是弱化起、收笔的动作,强化行笔的过程。这是此帖用笔最为显著的特色,也是魏晋笔法的典型代表。如“申”“别”二字之长竖、“不”字之上横,笔锋顺势入纸,自然带出笔肚的力量,再提笔出纸,将字的笔力分散扩展于线条的中段,似蜻蜓掠水般轻巧。

《伯远帖》“别”字
《伯远帖》“从”字
《伯远帖》“游”字

《伯远帖》在宋代及以后颇为人所重,《宣和书谱》《画禅室随笔》《书画记》《平生壮观》《石渠宝笈·初编》《古书画过眼要录》等均有著录。此帖至乾隆时入内府,乾隆皇帝钟情于魏晋风神,将书斋以“三希”命名,又于乾隆十二年(1747),将“三希”与内府所藏魏晋唐宋元明书家真迹,摹勒上石,刻为《三希堂法帖》。于是,此刻本便是我们今天所见《伯远帖》版本中十分重要的一种。不过三希堂本《伯远帖》改变了原帖的章法,分原帖五行为六行,打破了原帖的雍容排布;又将原帖中虚行圆转的笔画刻得实在不少,如“游”字之平捺刻出了明显的捺脚,削弱了原帖的萧散气息;比原帖在神韵上相差甚远,亦逊于明《馀清斋法帖》刻本。乾隆皇帝的钟情不仅在于刻帖,还在于临帖,他曾于乾隆十二年精心临习三帖,不过其中所临《快雪时晴帖》笔力过瘦,所临《中秋帖》章法过散,惟所临《伯远帖》于气息上与原帖略近,可以一观。

《伯远帖》  《馀清斋法帖》刻本(局部)
《伯远帖》  《三希堂法帖》刻本

《伯远帖》其文

古人书札的妙处在书法,亦在文章。晋文书札向来号为难读,钱锺书先生论王羲之《杂帖》说:“六朝法帖,有煞费解处。此等太半为今日所谓‘便条’‘字条’,当时受者必到眼即了,后世读之,却常苦思而尚未通。”启功先生论晋人书信也说:“晋人书札多难句读。”所幸《伯远帖》为行书真迹,没有钩摹刻拓的残损,也少有难以辨识的文字。所以,各家在文字释读上差异较小。启功先生将其内容释读为:

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自以羸患,志在优游,始获此出,意不克申。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

其中,在“宝”和“畴”二字之后加注说“此字潦草”。“畴”字各家无疑义,惟“宝”字,程建新在《再读〈伯远帖〉》一文中释为“实”字。从构形上看,“宝”字“从宀从王从贝”,“缶”标音;“实”字“从宀从贯”,二字形态的区别在“王缶”和“毌”的写法上。将该字放大,可知中部左侧为“王”的形态,如果释读为“实”,按照草书的写法,那么中间左边部分上面两笔便是点画,将其当作点画显得虚浮,与全帖整体用笔的老到不相符。所以,将其释为“宝”字更合适。

另一处有争议的地方是“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的断句问题。争议主要集中在是从“胜业”后断开还是从“情期”后断开。从“胜业”后断者如程建新,主张将“胜业”理解为“美好的事业”;从“情期”后断者如赵志清,主张将“胜业情期”理解为“事业成功与深情高谊”。“情期”一词,《梁书·何点传》中有“昔在布衣,情期早著”句,《魏书·宗钦传》中有“爱敬既深,情期往返,思迟德意,以祛鄙吝”句,《南史·王昙首传》中有“况卿与我情期异常”句,其中“情期”都作情谊讲,此处亦当作情谊来理解。“胜业”一词,《论语义疏》中有“灵公不慕胜业,唯知问于军陈之事”句,《高僧传》中有“参怀胜业者,日月弥朗”句,泛指成功的事业,此处亦然。所以“胜业”与“情期”相应,是指事业和情谊两个方面,与下文的“群从之宝”相连,文理就十分顺畅了。而且“伯远”为名,自“胜业情期”始,四字一句,文意相属,气韵相接。将“情期”断在下一句,则有破句之嫌。

赵志清在《也论王珣〈伯远帖〉》一文中,对此帖字词的解释较为切当,其译文曰:“珣顿首顿首。伯远足下,您的事业成功与深情高谊,都可作为兄弟们的榜样。我因患痼疾,无意仕宦,而是志在悠游山林。最近却被外任为豫章太守,不能遂我所愿了。回想离别如同昨日一样,却再也一去不复返了。如今你我远隔五岭,却不能轻易相见了。”董邦达曾受乾隆皇帝之命绘《林下萧散之致》图,图中壁立千仞、清波无垠,一老翁背河而立,扭头望向远处的水面,若有所思。图后董邦达题记曰:“谨按札中有‘志在优游’及‘远隔岭峤’语,辄仿佛情景,作林下萧散之致。”赏帖之余,观董氏画,帖中人物心思、境况便如在目前。

《伯远帖》其韵

魏晋书法尚韵,似乎已经成为共识。不过在实际的赏读中,这种“韵”的构成不仅仅是来自于书法本身,而是源自书法、文辞、情感等共同构成的“韵”的场域。就《伯远帖》来说,其中有疏淡的书法之韵、古质的文辞之韵,还有婉转的情感之韵。

《伯远帖》之书法,无论是章法还是结体、用笔,都透出一种疏淡的气息。这种气息并非来自刻意的营造,而是出于不经意的行笔之间,如“申”字的长竖,起笔高昂,切削而下,至铺毫下坠,变化于无形之中。而这种疏淡的气息并非来自旁人的阐释,而是直接呈现于原帖之中;在少数几个字的浓重中,其余字的疏透气息自然托出;在部分部件的密结中,其余部件的疏朗造型显而易见;在笔画中段的结实中,首尾用笔的疏露形态显现无遗。于是,《伯远帖》书法的韵致便如“淡烟疏雨落花天”的景致,直直地扑入观者的眼睛,毫不吝啬地展露自身。

《伯远帖》“申”字_副本

《伯远帖》之文辞,四字一句,恰似从《诗经》中飞来,没有三言的铿锵,也没有五七言的缠绵,而是悠游地叙说,不疾不徐。但其文辞又不像《诗经》那样押韵,而是在音节的顿挫中,造就一种质朴的韵律感。其中以“珣顿首顿首”起始,带着一种谦恭的疏离,“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两句似乎在客观地陈述,继而从伯远说到自己,情绪才逐渐流露出来,然而此时信的内容似乎已过半,于是全帖文辞都带着一种简古的克制情绪,造出无尽的意味来。

《伯远帖》之情感,则藏在信札人称转换、时空交错的字里行间。王珣和伯远的关系,有从叔侄和从兄弟两说,由于历史资料的缺乏,目前难以有确切的结论,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这封书札的欣赏。从内容和书帖的面貌看,这应该是一封保存不全的书信,但现存的短短47字中,有对对方的赞赏、有对自况的无奈、有回忆往事的慨叹、有不能相见的惋惜,情事杂出,又彼此熔融,笔调悠游,又峰回路转,非有老道的笔力,不能为之。

魏晋书帖,在书法、文辞上虽然总体趋于古雅,但仍然呈现出各自不同的面貌,不过其中往往蕴藏深情,而这情感的表达方式又几乎都婉转如斯。大名鼎鼎的《兰亭序》虽然书法、文辞与《伯远帖》不同,但其中不断复现的人生之叹,正与《伯远帖》婉转的表达方式相类。

从一封小小的书札中,我们得以窥见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读其书、文或可暂得其中神韵,助长精神。董其昌跋此帖曰:“晋人真迹惟二王尚有存者。然米南宫时大令已罕,谓一纸而当右军五帖,况王珣书视大令不尤难觏耶!既幸予得见王珣,又幸珣书不尽湮没得见吾也。长安所逢墨迹,此为尤物。”在历史的风烟中,幸而《伯远帖》又流传至今,见与被见,都值得珍惜。

《伯远帖》董其昌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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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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