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 2021-02-26
2003年初夏,虽然正忙着别的工作,我还是接下了为某老首长写传记的任务并开始采访。开始时还以为我的采访仅与首长有关,但很快发现,我正在进入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和我入伍后所在的两支部队不同(他们一支是东北解放战争中出名的“攻坚老虎”6纵17师;另一支更为有名,她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孙中山先生的铁甲车队、北伐战争中叶挺将军的铁军、南昌起义失败后朱德总司令带上井冈山的那支队伍,部队的历史几乎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征战史的全部),我要写的这位首长,十六岁从家里逃出去投八路,加入的却是当时胶东军区下属的某个县的独立营,其实就是个扩大一点儿的县大队,活动在一块小得被戏称为“一枪打得穿”的根据地内外。直到抗战末期三个这样的营组成了分区独立团,去打拒不向我军缴械的日寇守的平度城,死活打不下来。最后好歹攻进城门,却马上接到命令,去蓬莱的栾家口码头集合。到了后什么也不说,立即登船,任务是什么也不知道。
在海上和狂风巨浪搏斗了四天三夜,到了辽东的庄河,他们才知道自己是胶东军区奉命进军东北的三万将士的一部分。在完成这项向东北输送部队的光荣任务的过程中,各种混乱(有时也不是混乱,而是担心完不成任务)不可避免,大批随部队支前的民工也跟着过海。因为国民党也在大举向东北运兵,上岸后所有的人都被立即编成一支支新部队,开始投入东北解放战争艰难卓绝的历程,其中就包括大批和主力一起运到东北的县大队、区小队和支前民工。
我采访的这位首长所在的某分区独立团过海时,船队被吹得七零八落,上岸后建制被紧急打乱重编。他所在的某营部因为要接待山东军区司令员罗荣桓过海,被单独留在庄河,任务完成后大部队已经被编走,结果被上级和最后过海的某县大队、区小队、民工加上临时招募的新兵,编成了南满地区的“最后一团”,即后来所写《远去的白马》中的37团,并且立即开上了战场。
从苦出身到英雄团
如果不是在其后的13个月内,走遍了从黑龙江到广东的11个省市区,采访了130位历史见证人,我根本难以想象这个团后来在东北解放战争中的经历。尤其是最初的两年,在全军处境都极为困难的大背景里,枪要自己“打”(出发时枪都留在了胶东,到了东北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苏军老大哥给自己支援武器的好事儿),粮要自己“打”,打得到就吃,打不到就饿着,以至于一位从红军时候过来的营长(书中的温营长、参谋长)对我说,这个时期比长征时还苦。还有服装,冬天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里,也要全靠自己“打”。
更严酷的是战争,这些在抗战时期只会配合主力打打麻雀战、在鬼子碉堡周围埋一埋地雷的地方“土八路”,从根本不会和全副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军队打仗,到一步步学会打仗,经历了太多的牺牲和艰难。因为他们的出身仅仅是县大队和区小队,抗战中学到的那点儿本事到了东北根本不灵,头一仗在摩天岭打阻击,就让国民党第52军打得稀里哗啦,一退就退到了鸭绿江边。
一支不能打仗的部队没法得到上级的重视和物资保障,以至于直到1947年开始夏季攻势,这个不受人待见的“最后一团”基本上都是靠自己活下来的,并且一步一步在残酷的战争中学会了打阻击战,以一场在四保临江战役南线战场扛住了国民党新一军一个加强团的战斗开始崭露头角。在山东他们打的是埋了地雷就跑的地雷战,但是现在他们开始学会了和地雷一起在阵地上坚守的地雷战,以后又慢慢学会了将“不会动的地雷”变成“活动的地雷”——也就是炸药包,开始抱着这种“活动的地雷”学习打攻坚战。
这个团因为是“苦出身”,一直保持着到处捡武器的“传统”,从最早在摩天岭战斗中捡到敌人一个九二步兵炮炮筒子开始,慢慢地居然自己组建了当时所在部队团一级的第一个炮兵连;又因为在延阳城内捡到了敌人军部的一台二十门西门子电话交换机,他们最早成为团一级部队中拥有电话交换机的部队。无论是这个炮兵连还是这台电话交换机,都在后来闻名中外的塔山阻击战中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塔山之战是左右了中国革命胜利历史进程的决定性的一战,于是他们成为英雄的37团,在这场战争中的惊艳表现,从此让那些此前瞧不上他们的人刮目相看。而他们在辽阳战场从敌军坦克上缴获的一挺只有“一条腿”的坦克机枪,也在平津战役的康庄之战中,仅凭夜间的射击声就震慑住了国民党第35军的一个团,让他们乖乖地坐在麦地里等待天亮后成为俘虏。
再后来,这个扬眉吐气的“最后一团”一直向南打到粤东,解放南海诸岛,并且因其在塔山的表现,和所在部队一起像钉子一样钉在台湾海峡的我方一侧,成为对蒋介石集团的强大威慑。
英雄远去,怀念长存
本书的女主角赵秀英大姐,就是在这大量采访中慢慢现出了面容的。最早我是在听一位参加了塔山之战的老英雄(书中的姜团长)讲到塔山战场上的她,后来便开始有意识地在采访中寻觅她的身影。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在我这次漫长的采访过程中,慢慢清晰并且深深感动了我的赵秀英大姐,和已经深深震撼了我的37团一样,成了我的极大收获。
像本书中37团的形象是一组不朽的英雄群像一样,赵秀英大姐也不是一个人。虽然这是一个有原型的人物,但是,在整个东北解放战争中,像她这样来自山东革命老区、后来因各种情况进入东北战场的普通支前民工包括女民工并不少,而且他们和她们绝大多数都牺牲了。活下来的赵秀英就是其中一位英雄,她带着一支民工支前队到了东北,东北解放后一个人回到沂蒙山老家,因为战争中的一个承诺,成为了一位她并没有真正嫁给的烈士的妻子,抚养烈士的母亲,隐姓埋名,直到晚年。像她的儿子说的那样,革命胜利之后,仍然有人要为人民革命的胜利承担牺牲。他认为他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不认为她是一个特例。
我在完成为首长写传任务之后,没有马上写出这个故事,表面看有许多原因,但真正的原因我是清楚的,那就是:这个故事——37团,尤其是一直跟随这个团、参与了整个东北解放战争并且直到晚年仍在为人民革命胜利付出牺牲的赵秀英大姐,对我内心的强烈震撼一直没有停止。我需要让自己慢慢习惯这个故事在我生命中的出现和存在。还有,我的人物都过于真实,我希望他们每个人长寿,同时也需要等待一个时机,能让我平静地将他们的事迹都写出来。
今天我把这些感动了我的老英雄、赵秀英大姐,写出来了。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一无所有的共产党赢得了中国?事实上,从晚清直到民国,历史给了许多大人物机会,但是他们都没有能够成功。
我想,真正的秘密也许就在这部关于37团,尤其是人民英雄赵秀英大姐人生事迹的书里。当共产党就是人民的时候,当每一个像赵秀英大姐、像37团的老英雄那样普通的中国人都明白只有站起来才能解放自己和中国的时候,他们就成了自己和中国的解放者。自鸦片战争以降日渐陷入民族灭亡之境的中国,是一代最普通的中国人在共产党领导下解放的,他们自己建立了今天的人民共和国。
为我们创造了今天的生活的老英雄们正在远去,我们只要面对着他们骑着白马离去的背影就止不住热泪盈眶。《远去的白马》是一个军人对前辈英雄的敬礼,远去的是白马,无法远去的是永远的怀念和崇敬之情。
(原标题:人民的力量 人民的共和国)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朱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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