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 2021-06-18
尽管知道汪黄任是“四舍五入的95后”,见到真人时,依然觉得他比想象中显得年轻许多。青春蓬勃的脸,休闲宽松的白色T恤,反戴着的鸭舌帽,话语间惯用的网络热词,时而流露出的锋芒,如同街上随处可见的潮流青年。以致反应了数秒,才将眼前的男生和此前所见新闻图片上的“汪国真之子”的形象重合为一张面孔——那是2015年4月底,在汪国真追悼会上,当时刚满20岁的他手捧父亲遗照出现在媒体镜头前,在环境的肃穆中,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庄重。
幼年汪黄任和父亲汪国真。
距父亲汪国真去世,已经整整六年了,其间汪黄任大学毕业,回到北京,进入媒体工作,从学生成为一个真正的社会人。最近,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城池:我和我的父亲汪国真》。初见此书,以为不外是名人之后对父辈的摹写与追忆,多少会有为尊者、亲者讳的美化成分,然而真正读时才发觉,这是一部坦诚的父子之书,一部交杂阵痛的成长之书,与其说是回顾父亲,不如说更是在回顾一种成长于特殊家庭环境中的年轻自我;而在此中,汪国真褪去大众诗人的光环,以一个普通父亲的面目出现,在儿子的生命里扮演着一个特别的角色,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或远或近。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并不是这对父子关系、这场家庭教育的主调,相反,很多时候伴随着磕磕绊绊的龃龉,成长的剖面上是血缘与人性的复杂纹理。
1994年底,汪黄任出生在北京复兴医院(那时他还叫第一个名字汪嘉豪),汪国真当时已38岁。早在四年前,他已声名鹊起,是炙手可热的大众诗人,粉丝无数。辗转全国签售时,在河南一家不起眼的书店里,遇到当时正好在出版社工作的汪黄任妈妈,随后两人相爱、结合、生子——从某个角度说,汪黄任的诞生直接与父亲的名人身份有关。这个身份为他的成长带来过光环,但多数时候,光环是遥远不可及的。在他幼年时,父母因种种分歧离婚,母亲将他带回河南老家,在那里几乎完成了全部学校教育,一年中与父亲的见面接触十分有限,甚至一度连父亲到底叫什么名字都没弄明白。在小升初、中考、高考等关键的成长节点上,又几度阴差阳错,将原本有机会接近的两人推远。青春期的儿子年轻气盛,试图选择自己的路,而成名已久的父亲谨慎守正,希望儿子规规矩矩走在最正统凡俗的道路上,冲突背后,是父子两代人不同的价值观以及他们各自所身处的早已变化殊异的时代。
正如书名“城池”,化用自汪国真写给儿子的诗句“去建一座美丽的城市,证明自己是最富有创意的设计师”,城市/城池是他对儿子的期许,但在儿子理解中,也是一种相互封闭、隔膜的象征,就像英文书名Gap,裂隙或隔阂,渗透在人生前二十年中,使有些东西永远无法彻底弥合,彼此都有留给对方的谜团。
在儿子诚恳的记述或者说剖白中,父子情感从不解、崇拜、厌恶到握手和解,充满了复杂的变数。而由无数记忆中的细节重构起的汪国真本人,也呈现出比我们从新闻报道中看到的更复杂、丰富的人生和性格侧面。汪国真确有他的得意与骄傲,作为“老三届”,他经由刻苦的自我奋斗考入大学,接着写诗成名,日后以此经历反复训导儿子只要吃苦必能成事,乃至一度引起儿子的反感。在汪黄任的回忆中,父亲是个极为温和、有亲和力的人,这是父子关系虽时好时坏但若干年来能够平稳维系的重要因素,然而有些时候,父亲的温和也成为软弱和缺乏主见,虽享有外界的声名,关起门来,家庭生活却并不如意。
诗歌热退潮后,汪国真的名字和那个狂热时代一起被逐渐淡忘,而如今再提起时也难免伴随着文学性层面上的争议,但汪黄任真实看在眼里的是,后期的汪国真并未沉寂,依然追赶着变化的脚步,从书画、音乐到节目主持,拓展着人生的可能性。只是眼看重有起色之际,却因肝癌匆匆辞世,这令汪黄任想起来就颇感惋惜。另一个惋惜是,从他上大学到父亲去世前的一段时光,父子俩逐渐交心,关系回到最温情的阶段,他们本可以渐渐发展得更好、更融洽。
6月20日恰逢父亲节,读此书时,仿佛看到一个中国式父子关系的典型样本,其间纠缠着崇拜与反抗、服从与超越,更有深深掩藏以致常被误解和忽略的温情与爱。但无论如何,如汪黄任在序言最后所说,“如今我离开了他的城池,朝向自己生命的旷野,绝尘而去”,我们永远都是以父辈为起点,向前行自己的生命之路。
汪黄任
【专访】
父亲走后,更理解他了
书乡:距你父亲汪国真去世已经整整六年了,为什么现在想要写这样一本书?
汪黄任:之前并没有想去写这个题材,前几年出了两本别人写的我爸的传记,一个荒腔走板,一个像他的人生流水账,没体现我爸的特质,我就想干脆自己写。我也不想写得很严肃,像编年史一样,就想从我自己的角度,写我眼里的父亲,写我们俩的事儿,我觉得从这个截面足以展现父亲的特质。一个人的经历会塑造这个人,我和父亲交往的经历,塑造了现在这个我。
书乡:第一次确认父亲是诗人汪国真,还是小学老师跟你说的。突然知道爸爸是名人,当时什么感受?你觉得有压力吗?
汪黄任:相当长时间都比较懵,不确定是他。确定之后很惊喜,在地方上他是大人物了,我有种中奖的感觉。那时是电视时代,觉得能上电视好牛,而电视上的这个人是我爸,感到很光荣。但有点烦的是,好多人也会来问家庭情况,说你爸爸在北京,你为什么在郑州,一句话就破防了。但时间长了,知道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接受了家庭给予的好,就要接受家庭的全部,事实是这样,就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过好自己就好了。
书乡:你父母当年分开的决定,使你一个在北京出生的孩子却没能如愿在北京长大,反倒成了一个异乡人。你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怎样的,有过怨怼吗?
汪黄任:倒也没有,在郑州我也学到不少东西。如果我在北京长大,上好的中学,周围同学朋友都是干部的孩子,我可能也是个按部就班、没有想法的乖孩子,当然会更顺利,但总觉得没有多样性。我不想当乖孩子,想有自己的主见。在河南,初中、高中的同学和家庭都鱼龙混杂,但那时候很快乐,接触到很多在北京没法想象的东西,对我是个财富。命运就是如此安排的,我并不会感到怨怼。
书乡:高中时你因为数学学不好,想走艺考道路,父亲本来同意了,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又改变主意,让你继续死磕数学走高考道路。你能理解他的这种教育理念吗?作为一个文化名人,他为什么对成绩依然这么看重?
汪黄任:当时他放弃我们俩的口头协定,我很不满,但后来我也能理解他了,因为在教育上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也没有时间具体考察我适合做什么,就像最普遍的中国家长那样,让你好好读书好好学习。而我有些同学的家长,看到孩子学习不太好,就会去了解其他各种途径,比如艺术生、体育生等,但我爸爸对那些不太认同。他自己是走那样一条考试升学道路上来的,觉得这是正确的路径,其他途径都类似歪门邪道。其实我爸爸对我也没有太高的期望,他就觉得我得好好考个大学,毕业了有个稳定工作,按部就班就行。
书乡:那你觉得你父亲真的了解你吗?
汪黄任:他了解我多少,还真不好说。他有时是有一定城府的,比如他家中冰箱里有一盒中华烟,他自己不抽烟,是给客人抽的。我想他应该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烟,去他那里时就抽上一两根。后来才知道他跟朋友说,我儿子抽烟的毛病还没戒掉,冰箱里多少根烟我都有数,他一来就少了,肯定是他抽了。这件事让我觉得我爸也不简单。我一直觉得他对我没那么了解,但有时一个细节,会让我觉得他是知道我的一些想法的。如果我们像一般父子那样接触更多,他对我了解更多,我相信他当初会支持我的选择的。
书乡:你父亲是蒙恢复高考所惠,从“老三届”中脱颖而出的天之骄子。但他以他自己的经历来对你反复宣教吃苦、奋斗时,你又不接受那一套。为什么不相信了?
汪黄任:我觉得他有些刻舟求剑。他真的相信他的成功来自吃苦奋斗,上学时反复跟我说这些,告诉我只要吃苦就能得到好成绩,我没取得好成绩,他就觉得是我吃不了苦。但我觉得二者没什么直接关系,成名这件事,本来就是个玄学,有偶然性,不能算在自己身上。他考上大学是一码事,成名是另一码事,他写的诗,别人当时一读有认同感,火了,我估计他自己一开始也挺懵的,但这不是光吃苦就能换来的,也跟大环境有关,那时是个增量市场,有广大空间,只要你有一个好位子,就能有所作为,而现在不一样了,靠诗歌出名更是凤毛麟角。
书乡:你父亲的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影响广泛,后来诗歌式微,他的诗也被重新估值。在你观察中,在后来的年月里,父亲能够接受这些变化和落差吗?
汪黄任: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吧,从事实上看,他已经适应了变化的环境,涉足字画、音乐、主持,没有局限在诗歌。环境变化,他们作为当事人肯定能感受到并作出改变。
书乡: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到你父亲的诗的?给你什么样的触动了吗?
汪黄任:基本没太读过。一开始是语文考试写作文,觉得他的诗适合引用在作文里,就读两首。本质上我是个粗人,不太读诗,他的不读,其他人的也不读。就觉得他写得很积极、很正确、很向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触动。(那专门写给你的那首《去建一座美丽的城市》呢?)他写完就没告诉我有这首诗,一个男人告诉另一个男人说我给你写了首诗,也怪怪的。有一天我自己在网上搜他的动态,搜出了这首写给我的诗,觉得很意外。那一瞬间还是挺触动的。
书乡:父亲走了六年了,你觉得自己有什么成长吗?
汪黄任:以前比较急躁,现在比以前更通透了吧,能从全局去理解父子关系,渐渐去体会到他的难处了。他去世的时候,我震撼蛮大,体验到人生无常。相当长时间,都觉得是幻觉,怎么说走就走了,从发现肝癌到去世也就几个月时间,很难让人接受。如果他不生病,不管是我们之间关系,还是他个人的事业发展,都会是个很好的氛围,是往上升的阶段,有种到最好的时候戛然而止的感觉。
毫无疑问,如果他没有生病,我们父子关系会是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去世前一年他带我去福建老家,跟他的接触有全方位的提升。如果他不带我回去,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去。他是在北京生的,但后来对福建的眷恋越来越多,闲下来经常回福建长住,也说过以后要在福建养老,对故土感情很深。
书乡:离开父亲这些年,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汪黄任:突然这么一问,不知道说什么好,千言万语一时语塞。(思索)还是希望他能放心,我这边的事,家庭、事业各方面,我自己都可以处理好,希望他不要为我忧心忡忡。
(原标题:汪国真之子写书追忆与父亲相处细节 城池中的父与子)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张玉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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