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日报 2021-09-14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青云刚出岫……”一部越剧电影《红楼梦》,让王文娟成为戏曲舞台上林黛玉,虽历经半个多世纪依然不朽。
其实,远不止于此。她曾经是《孟丽君》中的孟丽君、《春香传》里的春香、《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关汉卿》中的朱帘秀……在她的演绎下,从古籍里走出的才女名媛,以鲜活之姿再现于越剧舞台,让古典戏曲艺术再放华彩,引得万千大众喜闻乐见。在塑造的众多角色中,祝英台是她特别钟情的一个,她曾把这个角色带上战火纷飞的抗美援朝战场,唱响三千里江山。
“问紫娟,妹妹的诗稿今何在?”上月初,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在上海辞世,享年95岁。从少年于浙江家乡青山绿水间刻苦学艺,到青年孤身闯荡上海滩成名沪上,及至存留众多角色在越剧“王派”艺术的辉煌殿堂里,百年越剧史从此少了一位宗师,好在艺术长存,音容犹在。
“台上演戏不要怕复杂,要精益求精,台下做人要尽量简单一些。”这是她一生的信条。即便步入耄耋之年,她在越剧艺术传承、发展的问题上,思考仍多。她期望后来者以百分之一百的努力学习传统,再用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勇气去突破传统。
孙道临执导越剧电视连续剧《孟丽君》
王文娟演绎的林黛玉形象
长辈眼里的“倔”女孩
我家与王文娟先生有着邻居的缘分。
上世纪60年代初,王文娟的一位富贾戏迷全家移居香港,把位于上海的一栋小洋房授权于她,要求只能租赁给上海越剧院的演员。由于我母亲郑采君(越剧名家,工小丑)与王文娟同为上海越剧院二团同事,这才有了与她为邻的机会。因了这层缘故,我的胎教便是越剧,每天清晨,文娟阿姨都早起练唱吊嗓,播放的唱片多为名家越音。
听我外婆讲,为了演活越剧《追鱼》里的真假鲤鱼精,王文娟整个暑假都在家中打蜡地板上跌打滚翻,有一次她问我外婆要几张伤筋膏药,当外婆帮她贴膏药时惊呆了——左一块乌青、右一块淤血斑,不少地方还磨破了皮。外婆劝她:“你又不是京剧武旦,用不着吃这么多苦头。”她笑道:“伯母,我们越剧就是要向大剧种靠拢才会有出息,再说《追鱼》马上要拍成电影,我更不能丢咱浙江人的脸……”一席话让外婆暗自钦佩眼前这位“倔”老乡。还有一次,她练功练得浑身冒汗,对着电风扇吹,外婆看着心软,马上买了一根雪糕递过去,她又笑笑:“谢谢您的好意,我表姐关照过不能吃冰东西,否则晚上演出开不了嗓,所以我一直坚持喝温开水的。”这番话又感动了外婆,以至于演丑角的我母亲也被王文娟“传染”,跟着喝起温开水。
那时候的老洋房每层只有一个浴缸,我们两家合用。王文娟哪怕练功练得汗流浃背,也总照顾我外婆先用:“孩子他爹在福建前线保家卫国,您这么大年纪要带俩外孙,比我辛苦,你们用后我再用,俩孩子我来看护。”以至于每到洗澡时候,她们俩都会谦让再三,个性够倔的外婆终究拗不过身为剧院团长的王文娟。
听长辈讲,1938年,12岁的王文娟只身一人前往上海学戏。本地同学有父母送点心、衣物,而身在异乡的她举目无亲,在剧场后台打地铺,连像样的行头都买不起,可谓真正意义的文化苦旅。她将心思全都放在学戏上,“我要把戏学好,只有学好了,才能赚到钱贴补家里。”
她的“倔”也影响了我。记得上世纪70年代初有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风靡上海滩,一张票6毛钱,相当于今天的一百元,我母亲嫌贵始终不同意给我买票,文娟阿姨知道后拿出身上唯一的一张票,“平儿(笔者小名)想看《卖花姑娘》说明他有文艺细胞,我们要支持他,鼓励他观摩。”第二天我就在离家不远的东湖电影院完成了心愿。由于剧情过于悲伤,在电影院里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并暗下决心以后要当一名专业演员。现在回想起来,文娟阿姨的这张电影票指引了我的人生梦想。
王文娟(右)、徐玉兰在越剧电影《红楼梦》中留下永恒经典形象。
孙道临心中的“勤奋妻”
后来,王文娟搬家了,她嫁给了电影明星孙道临,住到武康大楼了。
始建于上世纪20年代的这栋楼,来头可不小。1945年抗战胜利后,孔二小姐孔令伟(孔祥熙的二女儿)买下整栋公寓的产权。1953年更名为武康大楼,当时不少文艺界名人在此安家。
我第一次见到孙道临,是“文革”结束后他获平反的第二天。记得那晚王文娟挽着他的胳膊来到我家,进门就对我妈说:“采君,我家道临平反了!”孙道临坐下就说:“我主演的《渡江侦察记》下月在上海公映,请你们全家看。”我好奇地问他:“您俩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孙道临出生在北京一个书香家庭),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位银幕里的翩翩公子娓娓道来:他俩恋爱之前经常在26路车站或电车上相遇,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谁,但碍于面子互不吭声,后来在黄宗英(著名表演艺术家)哥哥黄宗江的牵线搭桥下才结缘。当年正值青春期的我又追问:“孙叔叔,有那么多影迷追求你,据说上影厂每天有几麻袋的求爱信,您身为北京人为何偏偏选上了南方姑娘文娟阿姨?”孙道临呵呵笑了,一本正经作答:“我是被文娟对事业兢兢业业、吃苦耐劳的勤奋所吸引。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不顾个人安危到朝鲜战场演出《春香传》。她的几部代表作我都认真看了,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演员。”而王文娟对孙道临在电影《家》中的觉新、《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李侠等角色,也是欣赏有加。
成婚之后的这对伉俪,因为对艺术的共同价值观而建立了深厚感情。平时王文娟排练完回家,孙道临用钢琴帮她练唱,共同琢磨用气方法;孙道临还要求王文娟多看世界名著,多学梅兰芳先生的演技和京昆表演,尤其是莎士比亚作品,他不厌其烦地诠释英文原意帮她分析潜台词。为了保护王文娟的嗓子,孙道临习惯性地挑选时鲜水果带回家,一买就是一大包,以至于王文娟免不了调侃:“道临,你这样买下去,家里可以摆水果摊了。”1963年,一直忙于事业发展的二人终于拥有了爱情结晶,正巧那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他俩给女儿取名——孙庆原。只是天生丽质的女儿没有选择艺术却读了英语专业。“我选越剧,爸爸不高兴;我选电影,妈妈不高兴。”多年后,她解释说,自己目睹父母为了艺术打拼太辛苦了,妈妈巡演经常几个星期见不到面,爸爸拍戏四海为家更是令家人牵挂。
这对艺术伉俪相亲相爱,比翼齐飞。1997年,夫妻二人还圆了一回合作梦,王文娟舞台上丰满可人的孟丽君艺术形象,促成了孙道临将其搬上电视屏幕的想法,这也是孙道临首次拍摄电视连续剧,播出后反响热烈。“我喜欢演多情的女子,孟丽君就是一个,我先生是被我感染的,他觉得蛮不错,就拍成了电视剧。”这是他们共同的艺术结晶,也见证了两人“白首偕老”的爱情誓言。
王文娟的孟丽君扮相
观众膜拜的“千面一人”
2013年6月19日晚,88岁的王文娟、92岁的徐玉兰、94岁的越剧“老旦王”周宝奎,以及85岁的我母亲郑采君等一批舞台老姐妹,被上海越剧院请回相聚,六代同堂献演大型剧目《舞台姐妹情》,也打破了世界舞台演出年龄纪录。
是夜,压轴戏当属珠联璧合的徐玉兰和王文娟。从异域风情浓厚的《春香传》、神话题材佳作《追鱼》,到中国越剧里程碑式巨作《红楼梦》,及至晚年代表作《西园记》,数十年来,这对越苑姐妹花合作塑造了无数经典艺术形象。姐妹俩未及开唱已是掌声雷动,王文娟一句“当年春花一点红”让如饥似渴的观众们纷纷起身喝彩。
从越剧舞台上的林黛玉、《追鱼》里的鲤鱼精、《孟丽君》中的孟丽君,到《春香传》里的春香、《西厢记》中的崔莺莺……集一众角色在身的她,在业内有“性格演员”之称,演什么像什么。这也让喜爱她的观众见识了越剧舞台当之无愧的“演技派”和“千面一人”。
王文娟在行内同辈中有个昵称“王文”,而喜爱她的观众都尊称她王老师、王老,或直呼“林妹妹”。只要有她出演的剧目几乎场场客满,每场演出结束谢幕多次后,越迷们仍欲罢不能,为了一睹偶像卸妆后的风采将后台边门围得水泄不通,更有痴迷者希望与王老师共同吃宵夜送她回家。
来自江苏南通的戏迷刘敏更牛,她终身未嫁,通过朋友介绍“潜伏”到王文娟家中做义工,心甘情愿伺候永远的“林妹妹”下半生,而王文娟也把她当成无话不谈的闺蜜。这位义工戏迷告诉我,文娟老师要给她发不菲的工资,不然就要辞退她,她巧妙回应让王老师帮存着就好。前后20年的陪伴,日久情深更成为知己,故而在告别仪式上她哭得尤为撕心裂肺。刘敏透露,王老师对美食并无过多要求,臭豆腐、臭冬瓜、霉干菜、海菜梗等家乡菜是她的喜爱,也是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她对妆容、服饰颇有讲究,“作为花旦演员每时每刻都要给人美感。”她对几代弟子提出的都是同一个要求:“生活中简单,对待舞台要慎之又慎。”
在她眼里,每个学生和其家属都是观众的一部分,善待学生就是善待观众,只要她们有需要,作为老师义不容辞。学生排演新剧目,她帮学生把关剧本、组织唱腔、设计身段;学生公演,她必会亲临现场助阵,还捎去补品鱼汤;学生情感波动,她就像母亲般呵护、纾缓情绪。就连在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饰演林黛玉的陈晓旭,当年也曾在开拍前专程到上海求教王文娟表演心得……
执着舞台数十载,荣誉纷至沓来。第27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终身成就奖、第七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中国文联终身成就戏剧家”……诚如她在获奖感言里所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我24岁,70年来,我对越剧的一颗痴心没有改。”
有例为证。她在回忆录里这样描述自己参演电视剧《孟丽君》的场景:“我以七十岁高龄扮演十七岁的少女,每天凌晨即起,化上三小时的妆。拍戏中,常常头顶烈日,在四十多度高温下一拍五六个小时,里外衣衫湿透;因化妆缘故,中午不能吃饭,两个半月中我只能吸流汁充饥;有时拍摄大半天,中间不能喝口水也不能擦汗。”
周总理是她的贵人
有这样一则逸闻,由王文娟与徐玉兰主演、于1962年上映的越剧电影《红楼梦》,在人均月薪只有几十元的那个时代,全国票房超过2亿元!
王文娟曾向我透露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当年随团赴京演出越剧《红楼梦》,周总理遇见王文娟就问:“王文娟同志有没有去过北京的大观园?”腼腆的她摇头,周总理当即发出邀请:“明天上午我派车接你,我们大观园见。”王文娟受宠若惊之余满心喜悦。第二天当她来到大观园,不成想周总理和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红楼学家王昆仑已经到场,并陪同她漫步大观园。周总理幽默问道:“林黛玉同志,这个大观园跟你心目中的大观园是否一致?”王文娟如实作答:“基本一致,如果竹林再密集一点,那就更美了。”总理有些严肃又不失风趣:“昆仑同志听到林黛玉同志的建议了吗?这里竹子密度还不够。”数日后,从浙江安吉调来一批碧绿的竹子,大观园变得更美了。
还有一次,王文娟和徐玉兰到北京总政文工团观摩原创话剧《女飞行员》,坐在前排的周总理扭头发现了二人,高兴地问:“两位上海越剧小姐怎么关心话剧了?”王文娟回答:打算回去把《女飞行员》移植进越剧。总理连声说好,“回去赶快排,到时候通知我,我要看,让地方民兵和部队指战员一起看。”
两人回上海后,越剧版《女飞行员》很快公演,但考虑到周总理日理万机操劳国家大事,越剧院没有惊动总理。说来也巧,数月后周总理陪同外宾到上海访问,当晚在锦江小礼堂举行欢迎宴会,徐玉兰、王文娟作为文艺界代表被安排在最后一桌,当周总理陪着外宾步出场外时,发现了她们俩,“文娟同志,你们的《女飞行员》上演了没有?”看王文娟有些为难,徐玉兰解释道:“已经公演了,效果不错,但与话剧的水准还有距离,我们打算再成熟一点之后邀请总理指导。”总理向她俩伸出手握别:“我再忙,这个戏一定要看,一言为定。”
王文娟说,越剧电影《红楼梦》能够有现在的水准面世,离不开周总理亲自关怀和出谋划策。“本来林黛玉焚稿一段没有这么长的,是周总理觉得这一节情感抒发得还不够,让创作团队加班加点一起赶出来的,直到听得总理含泪才得以点赞通过。”王文娟曾回忆道,“可以这么说,周总理是我的贵人。他为民族文化发展亲力亲为让我终身受益,他的人格魅力对我更是一种励志和鼓舞。”
舞台内外的“王美人”
越剧《红楼梦》著名唱段《问紫鹃》里有段唱词:“问紫娟,妹妹的诗稿今何在?”借用此句表达我对永远失去文娟阿姨的心境再恰当不过了。她塑造的林黛玉,让“孤标傲世偕谁隐”的千古才女立住了,给了无数观众一个圆满答案。
那时候,为了演好林黛玉,王文娟曾反复阅读曹雪芹原著小说,对林黛玉的“三哭”缘由作了精准剖析,加之自己早年孤身飘零他乡学艺的经历与林黛玉十分相似,当编剧徐进问王文娟能否胜任林黛玉一角时,她自信回应:“我能演好,演不好你砍我的头!”不久林黛玉一角就尘埃落定了。正因为这个艺术形象的成功塑造,亦打动了电影大咖孙道临。道临老师曾自豪地告诉我,徐玉兰、王文娟版本的越剧电影《红楼梦》的拷贝数,至今无人超越。坊间传闻,由于《红楼梦》循环放映,救活了几家濒临倒闭的手绢厂,王文娟演绎的林黛玉悲剧,令无数人唏嘘落泪,不少人拿手绢来拭泪。
内心深处,王文娟颇能理解林黛玉,“她也是从小就寄人篱下。”王文娟不止一次感叹,她和徒弟说戏,有时候说得多,有时候说得少,“如今年轻人太幸福了,体会不了那种发自内心的伤楚。我演林黛玉,不知道流了多少泪,自己想着想着就哭起来了。”
其创立的越剧“王派”艺术委婉典雅,行腔细腻,注重女性情感世界的深度刻画,为越剧表演注入了崭新的时代气质。“‘王派’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几代人共同追求的结晶。我要感谢默默相随的琴师李子川团队,是他们成就了‘王派’的个性标识。”这是王文娟给我留下印象深刻的一段话。“王派”的魅力也吸引着更多年轻人参与进来。他们为王老师在网上开设了专门的论坛,命名为“千里共婵娟”,访问者可以找到王文娟近八十年艺术生涯留存的珍贵录音与照片,蔚为壮观。
在越剧之外,传统书画艺术也是她的一大爱好。她每周雷打不动找老师学国画,其笔下牡丹、荷花,清丽悠远、淡泊雅致。令我最为难忘的是2009年底,我从纽约学成归来团聚时,她将一幅亲手画的《牡丹花》送给我,“我的画很一般,但我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曹简楼。这幅画就当是结婚喜包,祝福你。”
步入晚年,她也未曾停歇。为了及时了解各地学生业务进展和排演状况,照料她起居的女儿教会她操作微信视频;为了封箱作品——毛泽东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她努力学唱评弹。听闻哪里有赈灾,她也不甘落后,始终以一名老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一如1951年她向豫剧名家常香玉学习,参加越剧十二姐妹捐献“越剧号”飞机义演。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她还用颤抖的手打着节拍参与义演直播……
(感谢王文娟女儿孙庆原对本文的支持)
(原标题:王文娟:了不起的“林妹妹”)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邵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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